天台记_天台山记
明·王思任
宿桑洲驿之次日,取石梁道。一过李氏陇山,不守度矣。苍壑乱撑,大石怒立,溪如万鹅擘翼。先有高鹤长鹄叫雪飞来,草木恶塞一线,黄泥断续入天。望前行人骡,俱画里尺豆,忽露忽没。而予亦寄命悬丝上,几不知马之几足。有一岩唤吊溪戴,一石如巾子,中隙明截了然,不知何人掇置。
去六七里,忽有黑猪数万,埋头浴背,负涂涉波而来,一行人怪笑。相传钱王策此石津钱塘,天晓不得去。以理察之,是山所融结,俱圆块,水涌土搜,则累累滚积下。吾姑欲其妄言之妄听之也。虽然欲驾虹则鞭之,欲起羊则叱之,吾恶知仙人赶石非诚言哉。
自此上数十岭,如拾浮屠级。云物渐多,予顺风而翔,戃然冀有所过。须臾雾合,人山俱失矣。同行人恐而相呼,谓山君或乘间而一跌,则入蛟龙之宅也。旨哉,历下生之在太华也,予其善载腐肉朽骨者乎?不复知有天矣。
踰岭雾尽,撤望台山一围,碧波万千,则又仍在天之下也。然是岭不得即落,不可舆,又不可步,仄劣陡悬,前颅灭,方许后踵生,洪崖肩当于此际合拍。
自此见山田如肚腹,又如耳,层叠相杂。有塔出森黑中,是万年寺矣。寺故帛道猷福田,八峰团拱,双涧合襟,能于花瓣中自开一平局,风气之所聚也。巨杉戟列,拄天卫佛,气象沈肃。一戒石云:“万年古树,神仙留此,有人伐之,其人即死。”当是游行仙护法作棒语。登妙莲阁,问所为珠衣宝盖者,仅留宋记。而圣母所赐藏经、金辉、玉润,规模宏远矣。
上人雪堂邀入啖茗,坐竹阁下,流泉潺潺,曲径花深,就樾阴作小圃,药栏点缀,文洁可爱。雪堂,虎林人,文字知识也;苦山之中,构以杭式,便楚楚有快致。仍步出寺门,酌溪桥上,予与睿孺红饮,而雪堂为之白醉,止予再四。其如石梁忡忡,何然而马首屡回?予每饭不忘钜鹿也。
过兰若堂,截溪作沼,杳绿蔽封,人如翠鸟,往来枝叶上穿弄。踰铁船峡、罗汉岭,山益幽险奇。邃舆穷而步一岭,碧阴浸肌染骨,眉额相照,俱梧竹气霭,暗中窦透数点白天。不知何处轰雷起,则趾及上方广之门矣。
清池一镜,斑鱼数百头来迎生客,意是潇湘绿雨下青风也。急捉,僧从右肩上昙花亭礼大士。已观所谓石梁者,五月水大壮,上两壑,谷洛斗梁,上梁如独木桥,笋背龟形,长亘二丈,广盈尺,而五六步中脊隆寸许,牵连对壁,路绝,仅容一佛龛。
有舆夫不识浪欲过之,然万山砰磕已夺气,不前探首梁杪一窥,即股战齿击,一行人不笑而怒,急牵去之。
而所谓梁上水者,从玛瑙平腹饱积起,走梁下,直挂杳黝之渊。他山瀑布俱圆浑条直,不尽布义,独此偏落梁若机横其上,真是九天飞帛也。
昙花亭建自贾秋壑,故有贾像。王龟龄宿世即严首座,曾写《石桥碑》来,龟龄二诗可读。
旧传此山内有方广寺,五百应真罗汉家焉,而瀑布则从入之门也。自昙公拜入后,无敢有问津者。
亭、像俱精妙,今杭人葛大悲所润。葛弃家入道,在天封寺壁间咏惟楚柱史杨修龄,妙得石梁解。
出亭左岭,有盖竹洞天,大朱篆瘦硬不减李当涂。数折而下,坐石桥松樾间,望惊汉之翻落,恨不多人共之,更恨奴子。
且别往下方广,觉公唤取活火煮本山茗,眼见万里天上水,须臾到口,冰壶洗鼻,人在雪宫,不禁此清绝也。
入寺径,新篁数千,大可抱,俱糁碧滴人。竹里界飞泉,如翡翠中嵌数条银物,虽俗,喻差可拟耳。瀑既善吼,人不得隔丈语。而四山白昼俱阴,夜更易不无恐怖。眠觉公楼上,喧极反寂然,梦中时时是雷雨。
明日从竹西至潭下,飞溅射人,阴风逼气,急走还,但觉渊注停渚,纳而不流,此必有物受之矣。而觉公为我言,断桥之瀑更胜。予已心折石梁,低徊久之,然不得不痒痒。
断桥,过强岭暗溪者,再始得大壑,著芒履,持一健儿,行六七里,苔砌颠数四。睿孺笑予未缚颐,而楚声爆胫下,则以笑酬之。
山深无声迹,亦无樵处。一行童先驱蛇,艰苦尝尽。至桥上,俱大卵石相对,中可跨,故断之,实无桥也。
石既圆滑,稍不戒,无何有矣。乃伏石上,推首窥之,则玉龙下注,不知其几千仞也。声色俱厉,为之神飞肉跳。
是瀑下有数坎,秋涸时,水下一坎辄停,一顷又下,如切方片玉者,乃足佳。今水盛,直下徒雄雪耳,何能薄石梁而逃此寂阒为然?
下数里,一展珠帘水,则鲛人之泪。万颗圆明抽袭冰蚕,向月下织结晶丝箔者,是当嫁龙妹,恐石梁之火浣,欲裁作奴衫也。予薄倖矣。
出原路,见舆马如就枕,都不记拨,几何恶溪岩也。蹭蹬开口岭,马蹄谢矣。强借舆之半,旋而上之,望脚底,朵朵碧莲花也。一雉惊飞,下半日不得竟。乃堕之,始入涧,而帝居青凤彷佛翙翙矣。
入善应寺,反广衍有田池,宋儒走之,当又有一番理气。
即竟力至华顶,访智师拜经台、降魔塔、伏虎坛,俱为瓦砾。而太白读书堂,赊与二头陀坐静。至羲之墨池,一勺水耳。其写黄庭之洞,近亦芜塞。
大抵台山以华顶为心,华顶高一万八千丈余,山郭之浪涌云屯。其胜处在夜半观日、霁后观海、秋净观钱塘。烟霞家视顶为归极之所,而予独谓其痴,肥童涸不过一高而已。
予昔登清凉之北顶,右手招太华,捲舌一唾,左落东海。千山万山,大者豚畜,之小者,蚂蚁子也。项王一呼,千人自废,安敢摩肩背拱逊雁行乎?司空见惯,一出头山浑闲事耳。然于形家看,個字龙分宗出祖,亦不为无补云。
从华顶还善应寺,步二十里许,既馁且暍,裴晋公逢著便喫,而苦无酒。
取左岭下,见娑罗树,花九房六瓣,何必减优钵罗耶?捲丹草更奇,而有白花种种,山鸟尚疑,僧定不识。
一绝径至天封寺,溪田广正,藏纳苞聚,访所谓大悲者。立关二三语,将由受者不多,可使与者忘少。殿上阿罗汉一呵即活。云是罗汉,自修自证,其二飞至国清。相传智师开此地,有神遇,因号灵墟。宋改额天封,无他异,但卓锡泉澄澈今古,则佛门之大汤池矣。
从天封右径箐篁中,过三村舍,出来童子,毛发皆古,鸡犬见世人,各有傲慢之色。极力走三四峻岭,约十五里许,始至开口,与舆力合,勃窣稍定,乃得瞻顾所谓华山顶者,冉冉天半,是云中君也。然予尚在山之巅,视下方不啻裈履几千仞矣。夕阳将至,乱峰丹紫,马头映射,步步看九脑芙蓉,怪峰异石,方圆长短,各如鸟兽器物,人人比拟一事,以相夸示。
转而上之约三十里许,至金地岭坳,访古定光址,已莽为农舍。寻佛陇大慈寺,徒有燕巢之形。
去数里许,一壁刮天,有“天台山”三大字,画每径四尺,矢劲铁强,云是美髯公笔,不知何据也。
复上岭,至塔头寺,观大师化身,而树封竹暗,宿鸟催呼,前林无路矣。则从绿隙中,听下方钟声隐隐,盘折寻去,一径肠袅袅,尽而溪桥,出方田绿稻,芊眠晚香,所称为高明寺者。
寺是大师读楞严,风翻至此所建。而寺主人无尽师,说法南明,天乐佐响,乃东南无畏,光明幢偶。出象山两高足,延入礼佛,铁像精立。而予则疲于津梁,横身即乐土矣。
诘朝,由竹厨下,看幽溪,坐般若石,听浪舂扪。一仄径取圆通洞,三大石堆成妙有天,来云听呼入泉喉乱放,蜩咽鹤清;或直吼,下如狮子作威;又或奏独笙,或击万鼓。
攀萝上松风阁,顾瞻左壁,骨绣毛锦,灯公十丈宝莲舌,无庸导师便便然,灵文元对,不可谓单直蒲团上来也。
去此三里许,一石跳地插天,欲往从之,茂草跋扈,遂别去取旧岭。
上数里,望台邑一方耜耳。俄有苍茛笋一枝,沈黑拔起,山尾是国清之塔矣。
路眩陡不可舆,肋股健束,速向鞋底下取塔,取而益隔。旋十数岭,一蹊俯千丈馀,一道银布从绝涧抛下,乃石梁小弱弟,析居此而日夜啼号者。马慄人寒,各不得语,亦不能转换回侧。稍延至容足地,塔出马首,予然后有国清也。
寺若成,国即清。初疑开山之谶记当在塔,已而讯塔是隋时物,无有知其宗谱者。
寺前大溪环之,有桥荔裳薜积横亘其上,而四顾松枫俱数百年老汉,苍髯绿发,腰曲臂擎,各迎溪舞。
右涧合襟至万工池,池边七石塔,佛立山门千余年矣。斗拱如洗,即罘罳无一蛛雀,云是鲁倕运斤异踪尔尔,寺僧体虚,肃入见古先生,后遂省。
寒山拾得灶灶石俪存,闾丘太守访僧灶下,见拾得薪其胫,乃拜伏。而拾得谓“丰干饶舌”,遂呼寒山遁去。夫丰干饶舌矣,拾得又何许添足至笑骂引避,菩萨晓人不当如是。
问大师谈妙,诸天散花亭在何处,及沩山戒坛、丰干骑虎之踪,俱随烟鸟没矣。独飞锡一泓,明珠夜月,相传葛洪金钱定此趾,而大师以锡据之。
大仙老佛岂若小儿夺黍子?然吾从五峰下瞰,寺在玉瓣中,天关地轴,道眼所收,佛仙反不许争风水耶?
殿右一井,题曰“曹源”,是宋曹勋笔偈语禅。可是晚携酒脯,卧急壑乱流中,雄饮大叫。观秦王献俘太庙时,先后鼓吹,浴铁三万,生平以来一日也。
国清是天台最初寺名,既旧,好而山清、水清、松清、塔清、钟清、鸟清、桥路俱清,僧更清。而予所居塔左静舍,益又清。六七日大雨如注,与溪争响,颇烦咶枕上。
蹑屐出寺门,峰头白云,下来追陪欲语;杖履衣袂间,皆作冷香拂拂。橐中米尽,虚上人磨蕨麸,同入绿坳拨竹本,讨笋烧羹,得饱快。
已而天台胡令君,遣馈酒具炙。自浔阳何暇计安邑之累,而家人往市归,复得溪鱼,肥活可人意。遂又邀寺中小友,往壑上饮食。
虚上人取石铫,燃竹枝,试松萝茗。有英公,能作世语,复能操南音,每一发,云止溪格,手激泉花,足棹湍雪,盖止愿今生国清矣。
雨稍霁,虚上人为赤城怂恿。赤城去国清五里而近,遂拔足走看万山,俱雄青雌碧。独此山壁立数千仞,赪面横扫,中有绿间,遂若霞气,上下三两层。兴公以“城”字之,真能目此山者。“霞标”一语,当赏二婢。
取山肩左上,见二小屋,炭瓦红墙。近视之,则山魈肉土庙也。至前,仅赤岩耳。流水涓涓,路绕压其上即不见。喘息至上岩,玉京洞天也。仰视谽谺,玉膏乳滴作雨檐声,洞气缩人。而无数竹青,引万山丹采,从隙中插入。人骨不定何色,面面冷阴而已。
寻剔蛇路,必欲登峰。诣极崖,叶茶香正尔扑鼻,而苔滑足劣,樵人大呼不可。相与勉息,跪石斜上,草弱难援,一步一算。偶窥槷刖,几下韩退之泪,犹幸风微,不至同站鸢落耳。
遂得观昙猷洗肠井,昔尊者参方广,有罗汉云其胎时,过韭畦,秽,不听,入,因洗肠此处。绕井韭盛,亦神异迹也。夫了元烧猪,南能食肉边菜,遂为千古借伎俩,天台僧韭熟时将洗肠耶?抑纳肝耶?
至顶上,观梁岳王妃所建浮屠。草深一丈,蝮豹隐忍避去,不可久停。放眼一观,诸山伯仲。乃还下探释笺岩良苦。又访结集岩,无有知者。
至下岩,看吴观察“赤城霞”三字,吸茗。而下雨大注,同行扶掖急走还。
次日,天不雨,同虚上人探寒、明两岩。从天台西门取道,家家溪树,翠凫雪雁,云磨水舂,想桃花点缀,武陵源当不胜此村。尽处一桥虹偃,四山舒展,民有麦禾之乐。
二十里,至龙山寺,无奇。又二十里,饭平头潭。小桥溪店,曲巷短冈,差不俗。渡一两溪,云山绀缥,恍然曾过来。猛记得几年前梦中境界,毫忽不爽。
过折岫一何姓家,千尺古松二本,作老态。商敦周鼎,辱在卖浆,可奈何。
憩孟湖岭,听割麦种禾声声山响,数家峭壁下生活,山水隔绝,另有日月。
见一石如兽踞;一石如黑灵芝,茎细而房大可爱。山皆石叠,简积诡戾,裂缝披麻,如今所食饧瓜,又如拆破莲囊,托在碧盘之上,大类雁荡。
山上洞无数,有仙人棺,龙须洞,奇甚。下山则大竹、古藤、长松、樟柏、红豆树,觔缠骨挺,蔽亏攒植于是。
谒寒岩,洞如灰箕道士开口,五脏皆见,可函千人。龟蛇上山石亦肖。岩左大鹰石观瀑,绝壁光削约五百丈。练子水抛下,溅石珠碎。右有雀桥,如瓮圈削剩一条,黝不可上,奇险孤匿似薄石梁,犹著人脚者。呼农僧共酌,吟《寒山子》诗。是夜梦残钟冷高山卧,反在水中央。
明日过无字崖,看明岩寒拾二峰,似和合仙抱语,两人真石交矣。岩下有通海池,植铁色紫荆树。
经八寸关,回望象缩鼻,状稍似殿顶,削崖屏汉。相传闾丘太守迹寒拾来闯入,不甚肖。惟席帽半身,以意逆志耳。
至所谓马迹,则各目其三,而予似五之。从壁缝看起,一马出门缩首入;一马昂首相倚出;中一马翘足长嘶最辨;上一马首修甚,正对人,见前二蹄;背一马首入内,隐此马后,露其尾。五马天骨开张,神气皆竦。面壁听之,骄嘶不断。元黄牝牡,蹄耳不明,俱不妨天闲神骏。闾丘弃而去之,何不遂赠元冠之使,使免跋涉之苦?
壁顶挂一瀑,银绳条落半坠潭。时绥绥洒洒,似一束碎雨。对山一石,孤立二千尺,松柏植其上,必云间鹤得访之。
由苔砌入洞,三十丈许,愈深暗。从左隙出,见白貍伏在穴上,雪毛森磔,尝穿穴至前岩,取饭僧苦之,以塔压其足。踰数步,一石笋斜插,如萌怒未伸者。至合掌洞,前后天通,此中必无六月。又上一洞,却对唐马一幅,而洞腹用大石击之,辄鼓叫。又上一洞,忽见达摩像,首出藤叶上,俨然西来生气,为近日四明刘光禄识破。寒岩奇,是诗;料明岩巧,是画;料寒拾复起,又当拍手而呼苍天矣。
仍从孟湖岭下岭根村,一支径,渡三四溪,至白衣庙。小山突兀,溪如明河决溜,而三虬松鼓涛与之争霸,力不胜而咽。一佳境也。
行二十里许,至广严寺,随喜荥罗汉肉身,问贫婆钟,已灰劫矣。
行二十五里许,宿长塘范氏之楼。山民强作解事,方行九宾礼,苦求解,不听;而腹又大枵甚;欲卧时,又相与为磬折;天未明急去。
取三茅村,拔尽山坳,得桃源。无洞有庵,曰桃花坞,三楹屋,颜似俪仙。亦无刘阮像,剡僧云公止焉。
引入看金桥潭,飞泉杵镜,坎坎幽疑;大小石壑相望,不知谁曰会仙。而所谓双鬟峰者,二顶葱蔚,亦因事而授之氏也。
更入惆怅溪,路尽则相与扑跌,扪山骨得迹一趾,遂喜,挣一跬力穷之。溪始尽,山俱大青,古绿恍然,三山十二城绝无声闻,杳然太古。
同睿孺、及二长老、二仆坐石上,叹谓“今夕何年”。睿孺遂痴去谓:“水迎花笑,定有人出,必待夕。”予笑曰:“诚有之,但曾卜易,得比之释,不宁方来后,夫凶耳。然二美之赠送,两倩之再来,此地此时不堪柔肠千古。记得周美成词‘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此红泪下语年年,血在桃花矣。”
问所谓琼台双阙者,土人俱不知何谓。云公曰,吾尝以杖作眼,行三四里过瀑水岭,下高壁障天清溪照石,望桃源瀑布,似惊虬倒挂几百丈,村农女儿小桥边,行汲入竹去,仙家矣。篱花自笑,居人何必解东西也。云公数乞路,野人都不应。行五六里,一老叟指点,似有要领,而云公十年前曾望见来,于是得入,见所谓琼台者玉山寒,并已为厌腹。
而予遂欲如桃源例竟之。初褰裳去帻,从樵路峭入。已而樵路绝,俱壑中行。睿孺乃大恐,求止一石上。予单衵著草屦,持一方竹取鸟路,已而鸟路亦绝,僧仆呼吸叮戒,一步潭即一步石,或不可,则退之。再试百计阑入,石尽山塞,山尽石塞,则以竹剔莓苔,蜂缀而猿接之。眠扑偷过、洼隆悬滑,以千尺计俱数十处。闭听一视,而侥倖齑粉者数矣。喜雨后如秋,轻阴皎淡,不热苦人。约五六里许,琼台正面削突整严,是一万雉方玉楼,大翠大锦,荟菆而成者。一山稍圆,直佐之。而所谓双阙,古鼎两柱,峙插其上,碧尽霄霞,令人魂绝。此皆王子晋、葛炼师、魏夫人辈,骑青鸾、步云气、吸金浆、而调石髓之所也。予何以至此?罪耶?福耶?游耶?梦耶?始皇失志于东海,武帝绝景于蓬莱,予一日而有琼台双阙也。予何以至此?正精迷意丧,而寒风阴气逼紧衣裾。仆云:“十步外一大黑潭,溪尽山尽矣。”视听之波,沸沸圆折,起有龙物,将出怒人。急走还,不自知其步之翾捷也。
乃从山上隔三里望呼睿孺,睿孺得空谷之音,辄大呼作伪笑。察其色,忧未解,共诘之,乃云:“冈上忽忽大动,若虎出吾其渊矣。”二僧相视而笑,意间谓吾之所忧,有洪于虎者。
相与汲溪,啖饼果慰藉。别云公,去得舆路,才四五里。
上筋竹岭,舆不得用,予胜具能缘高若都卢,而是岭则足所未阅者,高不过十四五里,但峻削陡险,仅容一脚。步步则以膝承,颔有千余折气,喘尽乃上十之二。渴燥甚,无所得水,觅得一梨,食之。至绝顶,路忽大坦。走四五里,无人,不知何处。
下落金庭洞天,乃分探之。始走至,至则为桐柏宫。九峰环裛,三井元湛,址如仰盂,有平田数十顷,乃司马承祯修炼地。按《真诰》记:“吴有句曲之金陵,越有桐柏之金庭,三灾不生,洪波不登。”是宫肇于周,灵于晋,盛于唐,扩于梁宋。其为瑶池蕊室玉宇丹台。白鹿青禽、灵芝瑞草者不可胜纪。而今仅仅一寒道士守黄云之故堂,半丘腐麦子即不死之灵粒,何以盛衰悬绝至此!然道士犹能指点葛井宋坛,一一在寒藤苍藓中也。
西行五里,访元明宫,已废。取道仙人迹,望吹箫台遗响,绛云渺无定处。扪萝至琼台之上,又历南踏双阙,但觉绝壁森倚,呼吸通上帝之座。玉泉华琳二峰,当其中阙。后千层峰巘,如大海紫澜,乘风而拥,此天台之心矣。
胜游哉,第不敢俯窥。予语道士,此下可径行否?道士谓,必无行理。而予谓,从万仞之下飞来。则道士以腹谎我。徐大受山行摘句:“大壑之心,琼台突起,岚光波绿,状如削瓜。”语极形容,似从下而得台阙者。然又云:“俯百丈龙湫,心悸骨惊,不可近视。”则徐仍从金庭取台阙也。予以穷日之力察之,则台阙之胜,据其巅反无所见,必望妙于登,而仙路凡隔,人不得入,何从而知之?予其破鸿濛者乎?兴公之赋天台也,曰“倒景重溟,匿峰千岭,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而结之曰“陟降信宿,迄于仙都,双阙云耸以夹路,琼台中天而悬居”,意兴公图此神秀,未曾亲走其上下,止欲掷地作金声已耳。
还至宫,饭罢,谒孤竹二先生石像,冠貌甚古,台山借重首山人,岂九天仆射之说耶?扪宋乾道碑,十行香火文字;恨韩择木所书崔尚颂,被风日蚀尽。
犹豫走石桥出洞门,盘折而下十里许,至福圣庄,观瀑布,夏雪春雷,江悬海挂。当年瀑布寺中竹窗松槛,不知何人年年卧看溅珠。亭仅有遗础,然飞沫时时穿葛可人。予初在桐柏宫见平畴衍野,一豁苦碍之目,似入潼关骤得百二山河者。及回首瀑落九天,仰观所下岭,云封树灭,而后知桐柏宫地在天上也。予目不过两寸,恶能穷宇宙之变哉!
相与唱凯还国清,疑眩茫然者两日。“人间长见画,老去恨空闻”,每咏斯语,辄欲击碎唾壶。万年老杜不得接天台一面,而寓公相处甚久,台鸟尽皆熟识其洒脱者,来掌中就食。一月之内,自魂魄所征候,口鼻所受纳,以至便遗所化捐,无非云气水声也。天台何以侈予,而予亦何繇得见侈于天台也。
外史氏曰:“予游天台,盖操一日之文衡矣。”赖仙佛之灵,风雨无恙,得以搜阅竣事,略用放榜例,品题甲乙,与诸山灵约,矢诸天日,不敢有偷心焉。文章胎骨清高,气象华贵,万玉剖而璧明,万绣开而锦夺。
昆崙嫡血,奴仆群山,仙或许知,人不能到,所谓琼台双阙也,第一。
磅礡浑茫,从天而下,不由父师,立参神圣,雄奇之极,反归正正堂堂,吾畏之、终爱之,石梁瀑布,第二。
天绘巧妙,鬼斧彫钻,腹字多奇,令人解颐,殢步能品,加入神品,明岩,第三。
孤月洞庭,正尔寂照,忽有天山万里雪,一夜飞来此旷世逸才,国清,第四。
恍惚幽元,不记何代,片时坐对,人化为碧,桃源,第五。
绕肠雄气,满腹古文,郁郁苍苍,扶馀穷北,万年寺也,第六。
邓艾缒兵入蜀,要以险绝为功,不险不奇,奇绝乃险,断桥落涧,第七。
醉笔横披,英英玉立,不与绛灌为伍,名士也。但才气太露,烟火未除,屈置稍后,赤城,第八。
孤芳独唳,不求赏识,然奇矫无前,人人目摄,寒岩,第九。
清新俊逸,居然道骨仙风,是瀑水岭下数家也。未有知名,当亟拔之,第十。
魄张力大,有如天风海涛,夙领台山之誉,华顶,第十一。
因宜适变,曲有微情,藏若景灭,行必响起,高明寺幽溪,第十二。
望之甚奇,即之甚平,别造一格,高下倒置,桐柏宫,第十三。
停匀冲粹,淡日和风,轻入长春之圃,实称其名,天封寺,第十四。
句句番语,字字鬼才,别有僻肠,不得以文体而黜之,神仙赶石,第十五。
余如广严、护国、无相、佛垄、福圣诸山水,及悔山、欢溪、顾堂、察岭等,尚有百十胜未录。或前事之工易掩,或一日之长未尽;或星屑而可遗,或雷同而易厌;或目未接予,或足尚妒尔。庶几获附于拔十得五之义,而幸免于挂一漏万之讥也。予之所以次第台山者,如此矣。
天台杨国强点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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