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梅里雪山”山难,在自然文学中如何讲述_
撰文|宋明蔚
纪录片《梅里雪山寻找17个朋友》(2008)画面。
东京新宿街头,人潮汹涌。拐角处,这家二楼咖啡馆倒显得闹中取静。
坐在对面的小林尚礼习惯性地抿了一口咖啡,继续回答我的下一个问题。我的搭档何老师,翻译同学,小林尚礼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已经坐在这里5个多小时。其间,何老师上了两趟厕所,我续了一杯咖啡,年轻的翻译同学沉浸在二十几年前的老故事,故事的年头比他自己都老,而小林——尚在人世的登山者中,最接近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顶峰的人——还不知疲倦。看来,这次采访是个持久战。
这是2018年5月的一天,我们和小林尚礼的第一次会面。这个老故事,三天都讲不完。
站在明永冰川旁的莲花寺,眺望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摄影/宋明蔚
1990年1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抵达云南迪庆自治州德钦县,攀登海拔6740米的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1991年1月4日凌晨,日方11名队员,中方6名队员,共17人在3号营地遭特大雪崩罹难。这场轰动世界的山难,是当时的世界第二大山难。1991年梅里雪山山难,成为了“梅里雪山”的永久标签。
关于山难的细节,人们至今口口相传,被附会演绎成了传奇色彩的故事。
有人唾骂他们,有人缅怀他们,但更多的人开始忘记他们。这次事件中相关知情者,也已经有90岁。我采访过的一名日本登山队员中山茂树也说过,再不跟老先生聊聊,说不定这位老先生过几年就不在人世了。
三十年过去,“那次山难”的具体细节渐渐被人遗忘。就连雨崩村里知识水平最高的老师们,也会把自己亲历的具体事件和时间记错搞混。雪山脚下的少年少女们,只能在老人的口中,把“登山”当作一种谈虎色变的禁忌。
2018年3月,本文作者和朋友走进梅里雪山深度采访数月。摄影/宋明蔚
当我们谈及“梅里雪山山难”,并非1991年山难的孤立事件。它只是一切的开始,陆续牵出了一连串的事件:随后两年的搜救,1996年的第三次攀登,1998年明永冰川涌现出的遗体,2001年禁止攀登,偶发的偷登事件,2010年开始成为户外胜地的雨崩村…… 如果我们站在一个更开阔的坐标系里,会发现当我们讲述这些故事时,其实是在讲述“登山文化与神山文化的冲突”,“中日两国关系”,“神山与原住民”,“旅游业对传统文化的冲击”等诸多矛盾。
2017年末,我和搭档何老师二人,开启了梅里雪山一书的非虚构写作项目。在前期搜集资料阶段,我们发现比预期多得多的资料文本。这并不见得是件好事。特稿写作者出身的我们发现,这些庞杂的资料都有几个通病:严重失衡的视角,经不起推敲的细节,没有可靠的信源。
从雨崩村眺望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1991年登山队曾在图中间的雪原建C1营地。摄影/小林尚礼
如果这次登山事件是中日联合,为何只能听信中方的叙述视角呢?我们开始大量搜集了相关的日本文献资料。粗略翻阅了小林尚礼的《梅里雪山》一书后,我们似乎发现了宝藏:第一视角的描述,亲历几次重大事件,并且能打开后续采访对象的线索。虽然当年临时简单翻译的文本遗漏很多细节,但依然能从中读出自然文学谱系的影子,以及山难带给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国家的冲击,还有被神山洗礼过后,那种朴素的感动。
《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日]小林尚礼 著,乌尼尔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1年5月。
2018年3月,采访开启后,我们经历了很多。在昆明,郭净老师与我们侃侃而谈故事背后的人类学框架;在明永村,当年率先发现遗体的村民,神秘兮兮地拿出他偷偷藏着的登山队冰爪;在大扎西家里,几杯青稞酒下肚,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在张俊的办公室里,他义愤填膺地讲述着多年来隐藏在心中的愤懑;还有段建新的照片,金飞彪,宋一平,袁红波…… 几个月后,我们采访了跟这个事件相关几乎所有尚在人世的中国亲历者。
小林尚礼展示收敛遗体时找到的登山队相机。摄影/宋明蔚
我们知道,要相对完整冷静地讲述完这个故事,必须要保持平衡的视角。日本必须要去。5月,我们俩来到了日本东京,与小林尚礼会面。第一次采访,就长达五六个小时。最后,小林找来了工藤俊二(1991年遇难日本队员之一)的姐姐,聊到弟弟的音容笑貌,姐姐掩面哭泣,小林也不忍扭过头去。
这只是我们在日本的第一次采访。后来,我们辗转横滨、京都、岐阜、大阪等地,会见了当时已88岁高龄的1991年登山队总队长、日本山岳协会会长斋藤淳生,还有1996年登山队的队长中山茂树,嫁到日本的大扎西之女白玛次木,京都大学山岳社的理事松林公藏…… 我们捕捉到了更多的线索,完善了更多的细节,寻找到更多的资料。
我们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想要网罗事件相关的全部人物和素材。后来,我们发现这张网越来越大,大到我们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承受这一连串事件背后的能量。
在这次日本采访的尾声,我和搭档去了趟京都比叡山。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绵延青山,也是京都人的后花园,据说当年京都大学山岳社出征前也曾在这里拉练。我们听说,在比叡山深处,藏着一座纪念1991年山难的慰灵碑。具体地点未知。
我们在山里闲逛,顺着线索来到延历寺横川中堂。询问寺里的僧人,他们也从没有听说慰灵碑一事。走在杂草丛生的横川中堂后院小路,不知从哪里来的灵光,直觉指引着我穿过小路旁边的杂草丛,赫然发现一座石碑在那里等着我。我大叫,何老师,我找到了!
我们俩震惊地冲到慰灵碑旁,这作为这次日本采访的结尾再合适不过。形似梅里雪山山体的石碑已生满青苔,但古朴遒劲的两个大字“镇岭”,还激荡着我们的心灵。石碑的后面,用楷体字写着17名遇难队员的名字。请允许我在这里,重述一遍他们的名字:
井上治郎、佐佐木哲男、清水永信、近滕裕史、米谷佳晃、宗森行生、船原尚武、广濑显、儿玉裕介、世仓俊一、工藤俊二,宋志义、孙维琦、李之云、王建华、林文生、斯那次里。
慰灵碑背后十七名遇难者的名字。摄影/宋明蔚
三年过去了,我们的写作项目还在慢火细熬。但小林尚礼这本书,已经率先出版。从乐府文化拿到样书后,我再次拜读了小林的《梅里雪山》。这次是真正的译作。乌尼尔老师的精彩翻译,精准还原了日语的写作风格。翻开书页,三年来沉淀下来的记忆再次鲜活起来……不,不是三年,是三十年。
前不久清明节,国家登山队再次祭奠了在梅里雪山遇难登山者的坟冢。这是他们每年清明节的例行项目。纪念碑上,赵朴初题写的两个烫金大字“山魂”闪闪发光,与日本慰灵碑“镇岭”遥相呼应。山魂。镇岭。
我想,无论是年复一年的祭奠,还是小林尚礼的《梅里雪山》,只要我们还在讲述他们的故事,长眠在雪山上的登山者们就不会被遗忘。
本文内容和部分照片来自“乐府文化”。
作者|宋明蔚
编辑|罗东
校对|李项玲
来源:新京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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