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6）——从天而降的首领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讲藏史的老布又回来了。

今天咱要聊一个从天而降的首领，不过在聊正题之前，老布要先说几句题外话。喜马拉雅是个音频平台，这没错，但每期音频的简介部分是可以贴文字的，老布每次都把讲稿贴在上面，从这期开始老布会把讲稿中的支撑论点的论文引注出来，贴在讲稿最后，既引出论文题目和作者，又会截取相关的论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这一方面呢是为了让大家有更深入的了解，另一方面也是说明，老布就算是白呼，也是认真滴！

好啦，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咱们来说说这位从天而降的首领吧！

自从西藏有了人类以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只到有一天，在神山雅拉香波脚下，几个牧羊人正在放牧，就见一个青年从神山之巅缓步而下。

牧人见他相貌奇异，便上前搭话。

咱们见到陌生人，一般都是问，“您贵姓呀？您从哪儿来？”

这青年见牧羊人询问，却并未作答，而是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而后以手指天。

牧人当时就惊了，这可是神山呐，从神山而降，又长得相貌奇异，那必须不是一般人呐！

他们互相使个眼色，留下几个人缠住青年，其中一人狂奔回村里，去找说话好使的。

喊来的人，在史书里记载为“十二智本”，意思是有智慧的本教法师。结果本教法师走上前一看，也惊了，只见此人“舌大覆面，下眼皮能盖住上眼皮，齿若列贝，手指间有蹼。”

十二智本当场拍板，“此人断非凡品，必为天神下凡，我等可王之。”[1]

于是大家冲上去抓住青年，扛在肩头边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叨念，“都抓紧啦，千万别让天神跑了！”

由于是扛在肩上弄回来的，哥几个一商量，得了，您就叫“聂赤”吧！

藏语里“聂”是“脖子”的意思，“赤”是代表尊贵的修饰词，可以理解为“王座”。

但也不能叫“脖子王”呀，太粗俗了，故号为“肩座王”，王座在肩膀上的王。

从此以后，聂赤的后裔世代为王，绵延至第33代的那个，便是英明神武的松赞干布。

故事讲到这里，就算是说完了，但按照惯例，咋还得往深挖一挖，看看故事背后的隐喻。

首先，牧羊人发现聂赤的地方是座神山——雅拉香波。

这说明当时已有了神山崇拜，在西藏历史上，先民们不光崇拜神山，还崇拜神湖、大树、巨石。这种万物有灵的多神崇拜，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萨满”。

“萨满”是个源于通古斯语的词汇，意思是“激愤者”或“癫狂者”。“癫狂者”在这里不是贬义，而是个中性词，特指某些具备异能的人士，最后被泛指东北亚地区的“多神信仰”。

这些身怀异能的高端人士，在部落里主要实现三个功能：灵魂附体、灵媒、医疗。

“灵媒”说白了，就是人与神之间沟通的媒介，所以萨满巫师在部落里的社会地位很高，是种代表神灵的存在。

萨满现象在西藏社会里长期存在，即便佛教占据了统治地位，神巫依旧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我以前在文章里写过格鲁派时期的四大神巫，这些人就是典型的萨满现象遗存，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重大事件的决策中请神谕。

以后在讲到格鲁派的时候，我会专门拿一集出来讲四大神巫，这是西藏社会里一个很重要的现象。

要知道，任何人类的社会现象都必然存在层级划分，就像活佛也有等级高低之分，神巫自然也不例外。

西藏的神巫一般可以分成高中低三个等级:

上等的神巫，都是超强能力的，可以召唤比较强大的守护神，所以他们预言和治病的能力都是顶级的，因而受到普遍的信奉，官方也乐于将其纳入政治系统中，以便增加自己的权威性和神圣性。

中等的神巫，也有很高的能力，能召唤比较重要的护法神，至少在某一地区拥有很大的影响，属于次一级管理单位的座上客。

下等级的神巫，能力就差多了，只能召唤地域神和小神灵，有时候他们还能召唤《格萨尔王传》中的某些英雄。

当然啦，格萨尔肯定是不能召唤的，这位大神己经是出世间神级别了，属于另外一个等级。

低级神巫有时候甚至是一些魔鬼和凶神的代言人，影响力仅限于乡村及其邻近地区。[2]

所以，我们不能把西藏当成一个纯粹的佛教社会，它是各种信仰的混合体。

话说回来了，也没有哪个社会是纯净体，这世界上大规唯一纯粹的东西，就是不纯粹。

说完了萨满遗存，咱来说说雅拉香波神山。

现在大家一想到神山，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南迦巴瓦、卡瓦博格，还有最牛的冈仁波齐。

这些神山，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帅！满地掉渣得帅！！

一水儿的大尖脑袋，“刺破青天锷未残”的类型！

所以呀，不光人看脸，神山也看脸，帅就是正义！！

跟这些大帅哥相比，那些见诸史端的神山，有几个人记得？

我想问问，你们有几个人知道沃德贡杰？！

这位大神，可是正儿八经的神山之父！

雅拉香波也名气不显，以至于大家提及叫雅拉的神山，一般都会想到，康区的雅拉雪山。

但在古代西藏，雅拉香波可是一位顶级大神！

在古代传说中，聂赤赞普从天而降以后，世间妖魔太多，一时间有点搞不定。神父在天上一看，有宵小不服呀！

于是，九位天神下凡助拳，号称“世间九尊”。在这九尊擎天之柱里，就有我们熟悉的雅拉香波、念青唐拉、阿尼玛卿。[3] [4]

其他几位我就不念祂们的神名了，估计就算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雅拉香波是西藏神话里的原初神族，顶级神格的存在。也这种顶级的神格，才成了支持聂赤神圣性的背景。

您想呀，一个外地来的小伙子，您凭啥就天神下凡呀？！

就因为您长得与众不同？

长得与众不同的人多了，上期咱们讲过，二师兄的老家也在西藏。

说起来，二师兄也是神仙，虽然神格不高，但好歹也是个元帅，不是什么虾兵蟹将。

唯一的缺点，不就是下凡的时候，没选对地方，长了猪样嘛。

我们总说投胎是个技术活，神仙下凡也是个技术活儿，位置不合适的，那就成了二师兄了。

聂赤赞普就属于位置绝佳的类型，他从神山而降，直接成了吐蕃第一代赞普。

另外，雅拉香波还有个特别逗的地方。

我的一个藏族老师告诉我，去雅拉香波转山之前，必须到“拉杰日”走一趟。去这个地方不是上香朝拜，而是去挨顿揍。

据说这个“拉杰日”相当于行政管理机关，您去那里表示要转雅拉香波，当地的公务员，就会拿棍子劈头盖脸的一顿削，把您打的呀，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然后您就高高兴兴的去转神山吧，保证一路平安，要是没挨这顿爆捶，转了也是白转。

我当时听得都惊了，就问为啥转山之前，还得挨顿揍呀？！

老师说我也不知道是为啥，反正有这么一个说法，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没人去领揍了。以后大家想去转雅拉香波，实在找不到挨揍的地方，可以来找老布，我替公务员揍您一顿。

说完了雅拉香波，咱们好好唠唠这位“天神之子”了。

聂赤被人当成神仙下凡，有两个基本原因：

一是从神山而降；

二是长得和一般人不一样。

藏文史料《柱间史》和《雅隆尊者教法史》对他的相貌都描述为，“下眼皮能盖住上眼皮，眉如翠黛，齿若列贝，指间有蹼。” [5]

这相貌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甚至是一看就有点吓人。

不过里面有一个地方挺逗的，就是聂赤赞普的牙口，文献里说的是“齿若列贝”，意思就是牙又齐又白，跟其他三项比起来，这明显是优点嘛。

但被文献拿出来，当做另类的描述，反证出古代人的牙都不太好，要么就是比较黄，要么就是不太齐，要不然文献不会这么写。

四个异于常人的体貌指标，是聂赤拥有神性的一个表征，代表着“君权神授”的正统地位。

但从神山上下来，长得异于常人，就一定能当首领吗？

当然不是！

您得有人捧才行！！

这就是“十二智本”的用途，有这帮掌握着话语权的人拥戴，聂赤才有机会坐在肩膀上，否则就几个牧羊人折腾，最多也就是个草头王。

关于聂赤初登王座的推测，我个人觉得有个比较靠谱的说法，来源于阿旺先生的论文。[6]

他认为“十二智本”里有六位属于父属六大部族的人，另外六人代表其他不同的部族，他们同时也是本教里有威望的人物。

这十二人既有知识、又有才能，还是部落的酋长或代表，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节点到神山脚下放牧，只可能是赴约而至，代表各自势力在雅拉香波集会，推举了大家信得过的人作为共同的首领——聂赤。

因为此时尚没有赞普的宝座和宫邸，所以用木制座将新推举出的藏王抬在肩上，宣告这是他们的赞普，这才是肩座王的真正来历。

我们以前说过，教法史料重构过西藏的早期历史，那拥立初代赞普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让本教干了呢？

这是因为，当时西藏实在是没有佛教的市场份额，再怎么往前倒扯，也到不了聂赤赞普这段。

所以呢，本教就本教吧，咱在别的方面下手！

至于怎么下手，咱下一期专门说。

总结一下，聂赤下凡的地方合适，本人特征明显，又有本教的支持，三者合一，才促成了“肩坐王”的出现。

由此开启的吐蕃王统不断传续，即便在吐蕃王朝崩溃之后，号称天神后裔的悉卜野家族，依旧拥有强大的影响力。王室后裔在西藏各地建立了一系列的小政权，这些小政权里，包括西宁的唃厮啰、阿里的古格、拉达克、亚泽、芒域贡塘、山南的拉加里，最后一个灭亡的波密嘎朗政权，一直绵延到1931年。

说到这里，聂赤赞普从天而降这段就讲完了吗？

当然没有，老布怎么会这么稀汤寡水的糊弄大家呢？

老布这藏史德云社，白呼咱也是认真滴！

下一期，咱就来聊聊，聂赤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参考书目：

[1]、《西藏王统记》（《吐蕃王朝世系明鉴正法源流史》）_索南坚赞;

“为诸牧人所见，趋至其前，问所从来。王以手指天。众相谓云:‘必是自天滴降之神子，我辈宜奉为主。’遂以肩为座迎之以归，故号为聂赤赞普，是为藏地最初之王。”

[2]、《藏区乡村与民间社会中的巫师》_孙林、张泽洪；

在西藏宗教中，佛教和本教都有阵容庞大的护法神队伍，其中一些神灵还存在于两种宗教中。由此而言，神巫的分类和定级也可以护法神的分类和排序为基础。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逻辑规则，实际上这种分类是很难操作的。一方面，各宗派或各大寺院都有各自的护法神体系。寺院的分类和民间的分类也各具不同的标准。再就是在不同的时代，护法神的地位也伴随民众的信仰而升降，很难有一个具持续性的标准。

所以西藏民间的护法神和神巫的等级仅是相对的，还没有真正统一的样态。人们会约定俗成地看待一类护法神及其神巫，并在心目中为其粗略排定出一个位置，表明人们所信奉的护法神和神巫常被其他的信仰对象所取代和替换。

[3]、《藏族的山神神话及其特征》_谢继胜；

根据藏族民间的传统信仰，认为藏地有四大神山：

卫藏的神山——雅拉香波；

北方的神山——念青唐拉(即念青唐古拉)；

南方神山——库拉日杰；

东方神山——沃德巩甲。

这四座神山是藏区神山的代表，是佛教传入以前藏族原始信仰中崇拜的山神。四大山神与其他五名著名山神组合在一起，组成山神体系的核心，称为“世界形成之九神”。

九位山神是沃德巩甲、雅拉香波、念青唐拉、玛卿伯姆热（即阿尼玛卿山）、蛟卿顿日、岗巴拉杰、雪拉居保、觉沃月甲、西乌卡日。

除此之外，由于地理环境的不同，各个地区还有自己特定的山神，例如藏族果洛部崇拜的大山神年保玉载匝日，西藏西部的神山冈底斯、定日地区的长寿五姊妹女山神等等。

[4]、《域拉奚达与隆雪措哇：藏传山神信仰与地域社会研究》_英加布；

据敦煌古藏文文献P.T.1286, ITJ.0740, ITJ.0734, ITJ.0740和《弟吴宗教源流》记述，“开天四神”之一的“沃德贡杰”，从天降临到今西藏自治区桑日县境内的沃德贡杰雪山，被后世认为是藏区所有山神之父。相传，吐蕃第一位赞普聂赤赞普于公元前127年，从天降临到此雪山之旁。山神之父沃德贡杰及其卫藏山南的雅拉香波、藏北的念青唐拉、日喀则的诺金岗桑，玉树的觉卿董热、果洛的玛卿邦热（阿尼玛卿）等八神子形成了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包括喜马拉雅南麓与西缘藏裔文化与语言集团)的古今山神体系，史称藏系“世界九大山神”。

[5]、《柱间史》_阿底峡（著） 卢亚军（译）；

《雅隆尊者教法史》_释迦仁钦德（著） 汤池安（译）；

[6]、《赞普来源及其陵墓略考》_阿旺；

这十二个人《贤者喜宴》记载：“二赞：洛和尼牙；二尊：穷和努；二严：色和波”。

这六个是父属六大部族的人，还有拉俄拉色、色钵、玛钵、角拉钵、相雄钵、泽米钵等六人，以上共十二人。前六人是父属六族，是代表六个部族的人，而后六人，既代表各自不同的部族，同时又是当时盛行的钵教里有威望的人物。称呼上，族名加一“钵”字，表示此人是这个部族里有地位的宗教人士。由此可见，这十二人是有知识、有才能的人，同时也是姓氏家族、部落的酋长或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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