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八)——被砍断的通天之梯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讲藏史的老布又来啦!
咱们前面用了两期的篇幅讲了聂赤赞普,分别说了为啥聂赤能当上赞普,以及聂赤到底是哪里人。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聂赤赞普的位置坐的是挺牢靠,一直传了六代,加上聂赤在内,名字里面都有个“赤”字,藏史里把这七位打包放在一起,号称“天赤七王”。
今天要聊的这位呢,是第八代赞普——止贡。
说到这儿,估计就有听众急眼了:“你个死老布,这不明显是抽条吗?偷工减料呀!一个一个来,不带蹦着讲的。”
说实话七赤天王的另外六位真讲不了,因为啥资料都没有,咱也不能闭着眼瞎掰呀!
涉及藏史的论文有个特点,其实所有论文都一样,越重要的人物研究成果也越多。
在吐蕃前几十代赞普里,研究聂赤和止贡的论文特别多,而其他六位天赤王,基本就是啥也没有。
研究聂赤的论文多,算是比较好理解,第一位嘛,有几个能记住第二、第三的?
我就问了,90年意大利之夏的亚军和第三名是谁?
懵圈了吧!
别忘了,当时的阿根廷队,可是有马拉多纳这尊大神的,意大利队里趸了一票大帅哥,可你们能记住的,还不就是三驾马车?
再说西藏的历史人物,文成公主比金城公主的名气可大多了,但要真是较真,掰扯掰扯政治影响力,金城跟文成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实话实说,文成在史料里就是个隐身人,金城公主可是屡屡见诸史端。
但你们就是记住了文成公主的那些事儿,为啥呀?第一名呗!
研究聂赤赞普的学者多,倒也不全因为是第一个,而是他正好踩在了历史转折点上。
在他之前的部落首领是公推的,也就是说聂赤的老爸,不管是谁,都不是雅砻部落联盟的首领,而聂赤之后变成了世袭,他至少有一个儿子是首领。所以,有很多学者通过聂赤,来研究当时的社会关系。[1]
止贡赞普研究的人多,倒不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其实从某个角度上说,止贡也算是第一个,他是第一被人杀了的赞普。
我以前曾写过一个小系列,名叫《吐蕃那些死于非命的赞普们》,注意我用的是复数,也就是说被杀的赞普不止一个,而止贡是这拨倒霉孩子的第一个。
任何时代,刺王杀驾都是风险极高的行动,只有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时候,才会脑袋掖裤腰带上梭哈一把,赌赢了会所嫩模,赌输了全家跳河!
止贡赞普时期的社会矛盾要比聂赤时复杂得多,我们以后会讲到这部分内容,所以止贡也成研究的切入点。
不过,在正式讲止贡之前,咱还得先聊聊聂赤。
前面咱们讲了这位肩坐王,在从神山雅拉香波下来以后,就被人扛在肩上做了首领。但作为一个“天神后裔”,除了长得与众不同之外,是不是还得有点特殊的技能点呀?
哎!聂赤身上还真就有一项神话技能。
据说七赤天王头上都盘着一条由光线组成的光绳,这光绳在史料里,也叫“木神之绳”,等到他们老去,就通过光绳归天了。
您可别以为,我是在瞎侃哟!
“天赤七王”能回归天庭,可是见诸史端的。
藏文史料里有大量关于光绳的记载,例如《柱间史》记载:“所谓‘天赤七王’,…他们每人头顶都有一束叫做‘天绳’的白色光芒,当他们寿终升天时,便足下生辉,腾空而去,没有尸骨留下来,传说天赤七王的陵墓都在天界。”[2]
另一部藏文史料《汉藏史集》也记载:“聂赤及后裔等七位,合称“天赤七王”。以上诸王,具有发光的天绳,当儿子能骑马时,父王就用发光的天绳返回天空,犹如彩虹一样消失,不留遗骸在人间。”[3]
由于天赤七王都回天宫去了,所以在人间是没有陵墓的。
可大家去西藏旅游,山南的琼结县明明有个景点叫历代藏王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莫非这些都是山寨货?!
藏王墓当然是真的,里面埋葬的,也确实是历代吐蕃赞普。但其中确实没有天赤七王,而是从第八代赞普开始。
这个首位埋于地下的赞普,就是这期的主角——止贡赞普。
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七赤天王的归天,都在同一个时间节点,儿子能骑马的时候。每到了这个节骨眼,老赞普就顺着“木神之绳”上天了。
一个两个赞普,在儿子能骑马的时候离开,还算能理解。七个赞普齐刷刷的,在同一个时间回归天庭。
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儿不科学?!
我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觉得可能只有两种解释:
一个英年早逝。
古代藏族人结婚的年纪比较早,十几岁就娶媳妇。这样的例子,在西藏的历史记载中屡见不鲜。孩子十二三岁,对应父亲的年纪,也就是三十多岁。
您别觉得三十多岁就去世,有什么奇怪的?
现在中国人的平均寿命突破了70,社会都开始老龄化了。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平均寿命也就40多岁,所以才有“人到七十古来稀”的说法。
考虑到西藏特殊的自然环境,再加上古代的生产力水平,天赤七王在三十多岁英年早逝,并不算特别奇怪。
除了英年早逝之外,另一个可能性——就是不能老!
要知道,天赤七王可是神呐!
您什么时候听说过神灵变老?神生病?
从没听说过,玉皇大帝感冒了,把太上老君找来说:“赶紧用你那破炉子,给老子熬一锅连花清瘟!”
所以赞普也不能老,一旦身体出现衰老的症状,就意味着身上的神性受到削弱。在出现这些征兆之前,他们必须迅速消失,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以保证王统的合法性。
从某种程度说,天赤七王齐刷刷的回归天庭,很可能会反映了我们人类社会早期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这就是遗老于野。
由于早期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可能没有那么多的食物,去养活已经失去劳动力的老人。老年人会被放逐山林,任其自生自灭。
可能在我们现在看来,这样做非常不人道。
但我们不能用现代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套在古代人身上,很多时候他们也是没办法,食物就那么一点,在老人和孩子中选一个活下来,并不是非常困难的选择。所以遗弃老人的行为,广泛见于世界各地的古代先民。
中国有句老话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您都老成贼了,还是赶紧送走吧!
那止贡赞普咋没回到天上去呢?
要知道,能归天可是代表神性的,相比陵墓建在天上,埋在土里那等次可差太多了,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
止贡赞普埋在地上,是因为那根神奇的光绳被砍断了,失去了重回天庭的能力。
很多人对“木神之绳”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其实赞普头顶上的光绳充满了隐喻,真不是装个电梯,这么简单。
您看图奇、石泰安、卡尔梅、石硕、张亚辉这些著名学者,都铆足了劲往光绳上刨,就知道“木神之绳”有多重要了。
这根神奇的光绳是沟通天地的纽带,干脆捞干的说吧,有了光绳,赞普就是个神,或者至少是个半神。
上古时期的人类,都有段人神杂处的阶段,比如说古希腊的神话里,主神宙斯有事没事儿就下来和各种美女那啥,留下了一堆半人半神的英雄。大家对这事儿还挺认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获胜的选手,也被认为是半神的存在。
中国彝族的神话里也有一段“人神不分”的时代,天上的神经常下来串门,人间的英雄也上天拜访,大家不分彼此玩得一包欢乐。但后来玩着玩着吧,玩急眼了,打起来了,通天之路就此断绝。[4]
西藏神话的结构和彝族的非常像,七赤天王都有通天之梯,而且传说中他们的夫人也都是女神,所以他们最起码也是半神之体。
但止贡砍断了光绳,把通天之路断了,这代表着王室的神性开始消弭,从神格跌落成了人类。
光绳断了还有一个问题,之前可是一直宣称赞普都归天啦,陵墓建在天上。现在归不了天了,止贡的遗体只能埋在地上。
那埋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仪式就很有讲究了。
藏文史料《红史》中,对吐蕃藏王陵有这么一段记载:“上丁二王的陵墓建于石山之巅、中列六王的王陵建于石崖与草坪交界处的坡地、地岱八王的陵墓建于河流之中、以下诸王陵墓建于国中。”[5]
有没有发现,陵墓按照年代的先后,有个从高到低的序列?
法国著名藏学家石泰安在《西藏的文明》一书里,说了这么一段话,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人们有时把山比作一架梯子,或者一根木神的绳子,这是吐蕃第一位先祖赞普下凡人主人间时所使用的。赞普的王陵建在沿着山麓而直通天堂的自然阶梯中,由上到下依次埋葬。根据18世纪一位作者的说法,古代赞普的墓葬和宫殿可能是以‘木神的方式’而建立的,松赞干布的王陵,甚至被称作‘褐色的木神之山’(褐色是木神的颜色)。”[6]
这就是说,通天之梯是断了,但王室没有放弃努力,把陵墓建在山顶上,寻求与天神的联系。除了用山作为光绳的象征,他们还进行了另一个尝试,就是通过祭祀来沟通神灵。
在《从天而降的首领》里咱们说过,萨满巫师的功能之一是“灵媒”,用来沟通人与神。天赤七王时期,赞普本身就是神,还用啥灵媒呀,拽一下光绳,啥事儿都摆平了。
可止贡赞普把光绳砍断了,王室没了直接沟通的管道,那就只能借灵媒来“曲线救国”了。于是在止贡赞普的葬礼上,他儿子布德贡杰请了本教法师来主持仪式。
由此,通神的能力从王室让渡到了祭祀的手里,这也就意味着赞普的圣神性,从自成体系变为有所依托。
纵观西藏绵长的历史,世俗王权的神圣性,走出了一条持续下降的曲线,止贡赞普砍断光绳,是开始而不是终结。
套用《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很多人“只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猜到故事的结尾!”
好啦,这期就到这儿啦,下一期咱们聊聊,咋会有个赞普名叫“死于刀下”。
参考书目:
[1]、《简析“天赤七王”时期雅隆部落的社会形态》_普次;
从判断氏族社会的依据来看,一个人群组织或部落是否属于氏族社会,其标准是看他的每个成员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如果每个成员之间具有血缘关系,那么,这个人群组织或部落就是一个氏族社会;如果每个成员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那么,这个人群组织或部落就根本不是氏族社会。“天赤七王”中的老大聂赤赞普原来是“波”地方的人,与雅隆部落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血缘关系。可是他能被雅隆部落所接纳并推举为其首领,此种情况在氏族社会形式的部落里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氏族是成员比较确定的亲族集团,不能随便地加入或游离,它有自己的组织管理制度,氏族长才是部落的首领,血缘关系是氏族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最基本的纽带。聂赤赞普一个外地人能加入到雅隆部落里并成为其首领,这说明此时的雅隆部落不再实行氏族长首领制,在其内部也不再严格地论血缘关系,只要本部落需要没有血缘
关系的人也都可以加入其中。可见,此时的雅隆部落根本就不是什么讲究血缘关系的氏族社会。
[2]、《柱间史:松赞干布的遗训》_阿底峡(著),卢亚军(译);
[3]、《汉藏史集》_达仓宗巴·班觉桑布(著),陈庆英(译);
[4]、《西藏传说时代的“绝地天通’事件与苯教的制度化》_孙林;
中国彝族神话所描述的这个时代,最初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那时候人可以自由上天,天神也经常来到大地同人类一起玩耍,并自由通婚。后来因为天神和人类自己内部都发生问题,产生“不贤者”(天神阿且和好斗的人类武堵阿荣),于是发生争斗,互相打冤家,使天神感到失望,便断绝了通天的道路。
[5]、《红史》_蔡巴·贡噶多吉(著),陈庆英、周润年(译);
[6]、《亲属制度、神山与王权:吐蕃赞普神话的人类学分析》_张亚辉;
木绳虽然割断了,但其与王权的关系却通过赞普的坟墓以及由坟墓产生的神山而延续了下来。此后的赞普不但在葬礼的仪轨上要模仿止贡赞普,连墓葬的名称上也“都带有,或者几乎都带有‘山的名字”,这些山都是对木绳的象征性模仿,石泰安说:“人们有时也把山比作一架梯子,或者一根木神的绳子,这是吐蕃第一位先祖赞普下凡人主人间时所使用的。……以后几代赞普的王陵相继建立在沿着山麓而直通天堂的自然阶梯中,由上到下依次埋葬。根据18世纪一位作者的说法,古代赞普的墓葬和宫殿可能是以‘木神的方式’而建立,甚至是止贡赞普时代斩断了木神之绳以后也是这样……甚至松赞干布赞普的王陵被称作‘褐色的木神之山(褐色是木神的颜色),其原因肯定是这位赞普化作了一道彩虹,融合到当地守护神观世音菩萨的塑像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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