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二十四)——森波王国的内讧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我是您的老朋友——藏史德云社的老布。
前几期分别讲了象雄和女国,这期咱们重新回到吐蕃这条主线上,来讲讲松赞干布父亲的对外征伐。
不过在讲松赞干布老爸之前,咱还得先聊聊雅鲁藏布江北岸的内讧。这场内讧送给了吐蕃一份大礼,让这个本来就冉冉上升的国家,直接一飞冲天了。
公元7世纪的初页,雅鲁藏布江有点像一条政治势力的分割线,江南岸是吐蕃王国,江北岸则是森波王国。
上期咱们讲过,森波和苏毗是不是一个国家,现在还有点争议,如果它们是一个国家的话,那这个国家的强度一点也不比吐蕃弱,甚至有可能更胜一筹。
要知道,史料里苏毗的疆域东起青海玉树,西至羌塘高原,再加上拉萨河流域的森波,妥妥的高原三强之一。
但这块压在吐蕃头顶上的大石头,内部有点问题,按照敦煌文献的记载,森波有两个王,分别叫森波杰·达吾甲和森波杰·墀邦孙。
上期咱们说过,“森波杰”在这里可以翻译成“森波王”,所以有的资料认为他们是大小王,达吾甲是地位更高的那个。
但这个森波大王管理国家的能力,实在有点让人捉急,敦煌文献里形容他是任何事情都偏听偏信,以恶为善,以善为罪,特别喜欢听奸佞之人的阿谀奉承。一旦有大臣指出他的毛病,达吾甲就火了,直接降罪惩罚。
这套骚操作的结果是,“王昏昏于上,臣惴惴于下;王狂悖于上,臣逃逸于下矣!”
大臣都被吓得不敢吱声了,达吾甲还觉得挺美,结果在跑偏的路上,开启了狂奔的模式。
据说他背离了风俗,改变了传统,这种悠意妄为的结果是“全境臣民均怨诽于王矣”[1]。也就是说,老百姓被折腾的人人心里都有怨气。
在这期间呢,有个大臣名叫念·几松那保,他就对达吾甲说:“大王啊,这么干不中啊!咱国家是有传统的,您现在这么整太反常啦,大臣们都懵圈啦。现在国内老百姓越来越穷,国际声誉也下降了,这整下去咋能让美国再次伟大腻?!”
啊不是!咋能让国家保持稳定呢?
结果,达吾甲听完以后火了,认为“此等言词实属荒谬”,将念·几松逐出家臣行列。
说到这里,有一点要提一下,当时西藏各小邦的社会结构,应该分成这样几层,王、家臣、自由民和奴隶。
有的学者认为“奴”的范围非常宽泛,可能从家臣以下都算到奴隶阶层了。
这样的话,达吾甲将念·几松逐出家臣行列,就和贬为奴隶没区别了。
本是一番好意的念·几松,却被逐出家臣行列,他一怒之下,就投奔了另一个王墀邦孙。
在念几松的带领下,墀邦孙一击KO了达吾甲,从小王变成了大王,达吾甲治下的全部土地都归属了墀邦孙。
为了表彰念几松的功劳,墀邦孙将一大块土地划归他管理,土地上的民户也都成了他的奴隶。
事情走到这里,其实不利于吐蕃的,因为森波没了大小王的互相牵制,反倒成了铁板一块。
但很快,这块铁板内部又出了问题,墀邦孙赏给念几松的奴户里有个娘氏家族。这个娘氏家族后来发展成了吐蕃王朝的一个顶级政治世家,吐蕃赞普都曾刻石立碑来表彰娘氏家族的大臣。
不过这时候,娘氏还没崛起,还是个倒霉催的奴户。
但是我们要注意一点,西藏的奴隶和奴隶还不一样,奴隶也分层级。按照藏文史料《贤者喜宴》的记载,吐蕃王朝时期的奴隶,还分至少三层,也就是奴隶、奴下奴和奴下奴之奴。[2]
从娘氏日后能做带路党的水平来看,他们家肯定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奴隶,下面肯定还有自己的奴隶。
那这个娘氏是咋造反了呢,这话还得从念几松说起。
咱老说“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女人”,这话反过来说也经常适用,就是“失败男人的背后,通常都有个败家老娘们!”
念几松倒是对国家忠心耿耿,但架不住他家也有个败家老娘们。据说他家的女主人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骂人,而且骂人的方式经常花样翻新。
也不知道因为啥,娘氏的家主娘·曾古就把她惹急眼了,她对娘·曾古破口大骂,用了涉及女性阴部的词汇。
据说,这种骂人方式在藏地属于极大的侮辱,甚至到了咒语的程度,所以史料的用词是“女阴辱咒”。[3]
娘·曾古气不过,就跑到墀邦孙面前去告状,说“我真不想再给他们家当奴隶了!”
结果不成想,直接就被墀邦孙给撅了回来。
墀邦孙是这么说的,“这世界上吧,再也没有比念几松更忠心的奴隶了。所以呢,他们家女主人骂你,也没啥错误,还别说骂你,就是那东西塞你嘴里,你也得忍着”。
我们要注意,墀邦孙在说到念几松的时候,用的也是奴隶这个词。这说明,王者眼里就连念几松这种级别的大臣都算是奴隶。
国王是这个态度,把娘·曾古憋屈得眼泪汪汪滴,他牙一咬心一横,算求的,爷不跟你丫玩儿了!
可带路党不是谁都能干滴,要是没点分量,您豁得出去卖,人家还未必买呢!
娘·曾古一琢磨,不行,我得再找几个有分量的。
他一眼就相中了另一个著名家族——韦氏。
这个韦氏家族的名气,比娘氏还大,属于吐蕃政治常青树的级别,每代赞普眼前,都有个把姓韦的大臣晃悠。
我以前曾经写过一个历史短系列,名叫《吐蕃权臣录》,大家应该还能从网上搜到,可惜后来烂尾了。
啊,不能叫烂尾了,是没写完,没写完。
不过,禄东赞和论钦陵的噶尔家族,韦氏、娘氏都写完了,本来计划接着写没庐氏、恩兰达札路恭和尚结赞的,可惜后来乱七八糟的事太多,没来及接着写。不过,也不要紧,咱们这个节目会让这些牛到掉渣的人物都一一出场的。
在我个人的理解里,吐蕃王朝的权臣世家,在“论”的这个系统里,韦氏可以排到第二名。第一名就不用说了,肯定是弄权五十年的噶尔家族。在这点上,谁也不敢跟禄东赞、赞悉若、论钦陵爷仨叫板。
既然提到了“论”,咱就把吐蕃王朝政治结构里两个重要的系统,先简单介绍一下。
我们看吐蕃历史时,尤其是吐蕃王朝的历史时,经常能看到“论某某”和“尚某某”的写法。
要注意,这里的“论”和“尚”,既不是姓氏,也不是职务,是用来圈定大臣属性的。
所有带“尚”的大臣,都是家里有闺女嫁给了赞普,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外戚。而带“论”的,则是和赞普没有姻亲关系的大臣。
所以,禄东赞、论钦陵、韦氏、娘氏的大臣,都属于正儿八经的“论”,像没庐氏、纳囊氏,还有一会儿说到的蔡邦氏,都是世代与王室通婚的“尚”。
当然了,二者之间也不是不能有交集,外戚家族的大臣做到了大相,也可以称“论”,但一般也会把“尚”带着,称为“尚论”[5],但好像我没见过有写“论尚”的,可能没发生过。
讲得有点远了,咱们还是回来接着说韦氏,有关于吐蕃王朝官僚系统的内容,咱们以后会单独开一章来讲,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知识点。
娘氏家族心里憋屈,想做带路党,韦氏为啥要跟着掺合呢?
因为他家也出事儿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韦氏家族的韦·库古与另一个大臣线氏闹掰了,二人相约在湖边比武,结果韦·库古当场被杀。
韦·库古的哥哥韦·义策,就到墀邦孙面前申诉,说:“我弟弟被线氏杀了,您看这事儿该咋赔偿抵命?”
注意,韦义策说的是“赔偿抵命”,不是直接抵命,也就是说赔偿是可以抵命的。
这就引出了一个西藏律法中很有意思的地方,叫做“赔命钱”。
生活在藏区的人是相当彪悍的,说急眼了拿刀砍人是常有的事儿,而在西藏的传统里,家里人被杀去报官是很丢人的事情,被认为不是爷们所为。
因此,长期存在的解决方式是血亲复仇。
就是说,你杀了我家一个人,我去你家杀回来。
然后你家再杀我家一个,我家再去杀你家一个,往复循环。
这种事儿很容易就会七大姑八大姨都拽进来,成了两个家族,甚至是两个族群的械斗。
为了解决这个社会问题,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时期专门修订了一份价格表,将社会阶层分成了9个价格单元。
也就是说,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有一个价格标签。[6]
同等级间的互杀——赔钱不赔命;
高等级杀低等级——赔钱不赔命;
低等级对高等级——规定范围内赔钱,超差的赔命;
平民杀贵族——一律处死!
等级差异越高,适用的法律越严苛!
这个吐蕃王朝时期修订的人命价格表,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法,在西藏长期实施,只不过各个时代有相应调整。
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制定的《十三法》里,就有“杀人赔命价”的明确规定,青海果洛藏区的《红本法》也有相似的律条。
1949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应该知道的吧,大量的藏区法律被废止了,“人命价格表”也在使用了1300多年后终结。不过法律条文是没有,但民间依旧在实施,甚至都到了2000年,青海省还专门下发了红头文件,名叫《坚决禁止“赔命价”的规定》。
森波王国的时代在吐蕃王朝之前,但可能社会上也形成了类似的习惯,所以韦义策要求的是“赔偿抵命”,而不是杀人偿命。
从这个角度上看,韦氏的地位应该比线氏稍低,敦煌文献里记载韦·库古是“岸本官”,我不太清楚这个“岸本”是个什么等级的职务,如果有知道的朋友,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
而线氏成员做到了“内相”,这职务已经是官僚金字塔的顶尖级别了。因此墀邦孙在听完韦义策的申诉后,说了这么一段话,“线氏身为内相,我也不好说,以善诛不善,诛则诛矣,何用抵偿?”[7]
听到国王这么解决问题,韦·义策极为不满,正好娘·曾古找上他,说雅江南岸有个牛逼人,咱干脆跟他混得了。
二人一拍即合,但还是觉得力量差了点,又找上了农氏和蔡邦氏。至此,雅江北岸的带路四人组正式上路。
好啦,今天的内容有点散,咱们回溯一下。
首先森波王国的位置在拉萨河谷地区,国内有一大一小两个王,大的那个叫达吾甲,小的那个叫墀邦孙。然后达吾甲工作没干好,让大臣卖了,墀邦孙拿走了全部的蛋糕。但随即墀邦孙也没能处理好娘氏和韦氏的问题,这两家族又成了吐蕃的卧底。
同时,咱们还劈出来讲了三个知识点:
第一个是吐蕃的奴隶社会里,奴隶不是最低等级,奴隶下面还有奴下奴和奴下奴之奴;
第二个是吐蕃官僚体系里“尚”与“论”的简单关系,一个是君主的外戚,另一个是没有姻亲关系的贵族;
第三个是西藏自古就有“赔命钱”制度,杀了人不一定要陪命,有时候赔钱也行。
我和大家说,这些细碎的知识点以前从没人讲过,我讲这些也不是为了炫技,显得我知道得多。而是这些知识点是组成古代社会结构的基础,不清楚这些内容,你根本没法理解西藏的古代社会,因为它和我们惯常认识的汉族社会很不一样。
但如果我要是专门开一期来讲官僚体系、奴隶制度,会显得非常枯燥,所以我用小案例把这些重要的知识点引出来,让大家更好的理解。
等这些知识点积累得多了,你自然就知道,为啥西藏历史会这么发展,为啥某个人物会做那样的选择。
任何人都是社会人,都是混社会的人,社会需求决定了要往哪个方向走,再牛逼的英雄也得乖乖跟着。
这就是我理解历史的方式,可能不对,但没办法,就是水平了,你说咋整吧!
好啦,这期就到这儿啦,下期咱来聊聊,墀邦孙是咋崩盘的,以及拿下了拉萨河谷对吐蕃有多重要。请听下集,《雅江北岸的叛歌》
参考文献:
[1]、《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秦瓦达则城堡,王达布聂色居焉;辗噶尔旧堡,有森波杰达甲吾在;悉补尔瓦之宇那,有森波杰挥邦松在焉。其后,就森波杰达甲吾而言:任何事均偏听轻信,颠倒为之,以罪恶为善,以善为罪恶;对明睿忠忱善持政事,沉着端方之士,不听不纳;对奸狡之辈,谄媚甘夸浮艳之词则分外听从。此人形同儿戏。明睿忠贞耿介,英勇、热忱之士,每受敌视;均远离左右,且被处以不当之刑罚,既惨且烈,所作所为毫无必要,且数见而不鲜。
尤有甚者,森波杰达甲吾背离风俗,改变国政悠意妄为,一切恶政,有人见而劝谏,乃获惨烈非刑。如此,无人再敢劝谏矣!王昏昏于上,臣仆则惴惴于下;王狂悖于上,臣仆则逃逸于下矣!
遂辗转相传,各自互不信赖,离德离心,而森波杰王溺于恶政,一切所为,均嗜痴成癖,一反常道,为非作歹;地方政事日见缘落,全境臣民均怨诽于王矣。
后,有森波杰达甲吾之旧臣,名念·几松那保者,启禀王前道:“大王所为,均属嗜恶反常,吾国之政事日非,风习日乱,不成体统,境内民庶贫困,国远声誉日益低下,几濒于鞭灭,悔无及矣!”然,此等言词森波杰达甲吾非唯不听,且认为“此等言词实属荒谬”。乃将几松逐出大臣之行列。后,几松心中不服,乃归降森波杰挥邦松。那保(即几松)心怀愤恨,杀达甲吾,诚所谓“骡驹倒地,鞍鞘破碎护也”。
达甲吾之辖土四部“叶若布”,三部“垄牙”均为森波杰挥邦松所收聚,为酬劳勋业,将吾瓦堡寨析出一部,连同三部“垄牙气之下部划归念·几松管辖,为其奴户也。
[2]、《论吐番奴求及其演变》_黄颢;
《贤者喜宴》对当时奴隶等级的划分,有如下记载:
1、“贱民(g-yung gi mi sde):划分为奴隶( kheng)与奴下奴(yang kheng)\"。
(g一yung gi mi sde kheng long yang kheng‘byed)
2、“关子划分贱民(g-yung gi mi sde。所谓“贱民(g-Yung )”或者奴隶(kheng),这是对给属民(指非奴隶阶级)办事人的称谓。
所谓ccyang klZengn,即对奴下奴(yang bran)及奴下奴之奴(vying g-yog)的称呼。”
(g-yung gi mi sde \' byed pa vi g一yang ngam kheng zhes pa’ bangs las byed kyi ming yin la yang kheng zhes pa yang bran dang vying g-yog gi ming yin no)
[3]、《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女阴辱咒”:民俗:藏族以女阴示人为极大侮辱,尤其以女阴正面示人,视为最毒咒辱之事,至今仍在民间由此传统。
[4]、《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在奴户之中有娘·南木多日处古与孟·多日曾古拜两氏,均被划归几松,,成其奴户。后,几松之妻巴曹氏对娘氏奴户骄慢横暴,威吓时加,且以妇女阴部辱咒之。娘·曾古心中不服,至森波杰挥邦松之驾前,含怨负屈而诉苦,道:.“念氏之奴隶我实不愿为也”(且将经过诉说),森波杰(挥邦松)曰:“比念·几松更忠于我者,已无别人,主妇辱咒呵责,示以女阴者对尔所为亦无不合,即合将(女阴)偎于尔之口中亦有权也,并无过失!”如此断处,不允所请。后,此言,曾古心中不服,神丧气败。
[5]、《吐蕃‘尚’、‘论’与‘尚论”考释一一吐蕃的社会身份分类与官僚集团的衔称》_林冠群;
[6]、《论藏区赔命价的历史起源》_王林敏;
[7]、《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森波杰(挥邦松)之岸本官韦·雪多日库古、线·挥热顿孔二人于陈巴湖边格斗,线氏竟将韦氏杀害。韦之兄弟名旁多热义策者,至森波杰前诉冤。日:“臣之弟为线氏杀害矣,应如何赔偿抵命?”森波杰竟曰:“线·挥热宽策布身为内相,我不好说也,以善诛不善,株则诛矣,何用抵偿?”此言,义策心中极为不满,亦感心丧神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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