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33)——松赞干布的致命节奏(下)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 我是您的老朋友——藏史德云社的老布。
上一期咱们讲了琼保·邦色在松赞干布面前搬弄是非,干掉了自己的政敌,也是吐蕃国内森波系大臣的首领,时任大相娘·尚囊。
这下琼保·邦色可就飘了,估计他心里想,就凭我这两朝老臣的身份,再加上手握后藏2万户属民的势力,大相之位还不是手拿把攥?
我就想问还有谁?!
结果,还真有别人!
松赞干布新任命的大相是噶尔家族的噶尔·芒相松囊。
要按辈分说,这位噶尔·芒相松囊(以后简称噶尔·松囊)的辈分比琼保·邦色可高多了。
琼保·邦色还在后藏小邦藏蕃混的时候,噶尔·松囊都在吐蕃侍奉过两位赞普了。琼保·邦色自诩为两朝老臣,人家噶尔·松囊是四朝老臣。
松赞干布扶了这么一位老先生上来,肯定不是因为他辈分高,而是在尝试做一个平衡。
扎西当知老师在《吐蕃噶尔氏家族研究》一书里分析,“松赞干布任用噶尔·松囊做大相的目的,在于噶尔氏既不属父王属民,也不属母后属民,同时亦不属于娘氏等新势力。”[1]
所以,松赞干布用噶尔·松囊做大相,可能包含两重目的:
第一,用一个家族势力比较弱的大臣,来缓和当时激烈的政治矛盾;
这样的话,噶尔家族的作用,就是各大势力之间的缓冲器。
第二,也有可能是松赞干布看好当时的噶尔家族,准备亲手扶持一个自己的铁杆拥趸。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估计就是松赞干布已经慧眼识珠地发现了禄东赞。因为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吐蕃存在官位父子相袭的传统。
这种门荫惯例,就连远在长安的唐朝人都知道。
《册府元龟》里记载:“其设官,父死子代,绝嗣则近亲袭焉。”[2]
这话的意思就是,老子挂了,儿子上,要是没儿子,还可以让近亲接着干。
当然了,吐蕃的大相肯定是选拔制,而且用谁不用谁,肯定是赞普说了算。但老爸要是做过大相,那儿子的仕途之路,顺风顺水是一定的了。
噶尔家倒是喜从天降了,琼保·邦色可是气得脑袋冒烟儿。
敦煌文献P .T .1287的《赞普传记》里,在写完了娘·尚囊倒台,紧接着写了这么一段:
“后,琼保·邦色一再声言:娘·尚囊对赞普心怀逆谋为我苏孜揭发,杀尚囊,苏孜最为忠诚也。
赞普群臣之中,比苏孜更为忠顺者,往昔并无二人也。
苏孜斯人也,若言明睿,则明睿也;若言英勇,则英勇也;若谓热诚,则热诚也;若谓宽厚,则宽厚也;
一人将众人之长,集于一身者,即邦色苏孜也。”
说实话,这话要是别人说,算是对琼保·邦色极高的评价了,但要是自己说自己,这就差点意思了,尤其要是对着松赞干布说,那意思就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了。
不管琼保·邦色这唠跟谁唠的,反正最后他是坐上大相了。
必须得承认,琼保·邦色的能力是很优秀的,放在当时的吐蕃群臣里也是一等一的成色。要不敦煌文献里也不会反复赞许他的能力,说他“能耳听三方计账、四桩案件并审,同时还能弈棋得胜。像他一样灵敏、聪慧和有谋略,一人之身集众人之长者,实不可复得也。”[3]
松赞干布最终任命琼保·邦色,首先应该是基于认可他的能力,但应该也未必全部是基于对他能力的认可。
毕竟管理一个国家,不是缺了哪个人就一定会崩盘,就算琼保·邦色一个能顶三个,那上五个大臣一起干,一样能干得大差不差。
松赞干布的考量中,肯定有一个重要的衡量选项,这就是象雄。
当时的象雄王国,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大石头,是松赞干布一统高原的最后一个障碍。
甚至为了能够获得象雄的支持,松赞干布的妹妹远嫁阿里,象雄王的妹妹也成了松赞干布的王妃。
双向的政治联姻,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囊日伦赞去世后的史料,明确记载了象雄叛乱,但史料里没有任何松赞干布平叛的记载,估计是双向联姻的手段起到了效果。[4]
而且,当松赞干布第一次进入青海爆锤吐谷浑的时候,象雄还曾派兵支援,可见在挺长一度时间里,象雄和吐蕃之间保持了一段挺和睦的时光。
但这种表面上的和睦不过是个假象,政治家就是个运营国家的商人,只要成本和利益足够诱人,任何协议都可以仍在一边。
琼保·邦色的特殊价值就在于,他的势力范围处于前藏与象雄之间,保持后藏稳定就能成为进攻的象雄的发起点和后勤基地,但如果后藏不稳,就意味着象雄有机会插手前藏事务。
所以,对琼保·邦色的大相任命是松赞干布权衡利弊的结果。
很公允的说,琼保·邦色干得真不错,不但摆平了吐蕃国内的大小政务,还让后藏成了进攻象雄的坚实基础。
在灭亡象雄的行动中,虽然敦煌文献记载的是禄东赞功劳甚大,松赞干布和禄东赞君臣还在庆功会上互相唱歌,但禄东赞在当时吐蕃政坛上的权重,远不及身居大相的琼保·邦色,甚至在文献P. T. 1047,这份涉及战前内容的占卜词里,都没提到禄东赞的名字。
所以,我个人感觉征服象雄的战争,应该是以琼保·邦色为主帅和总后勤官,禄东赞可能是个前线将领之类的角色。
而且战后论功行赏,“琼保·邦色被任命为象雄的执政官”,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在后藏和象雄地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我们前面讲琼保家族的时候说过,这个家族的起源地便是在象雄,松赞干布不可能不利用这个优势。
但走到这里,已经是琼保·邦色的人生巅峰了,松赞干布的暴击马上就要落在他的头上。
要知道,功劳再大的臣子也是臣子,当您的个人利益与国家的利益不吻合时,权利越大,死得越快。
这时候的吐蕃政坛上,山南系、森波系都被干服了,后藏系成了一个突兀的存在。松赞干布所为一个要强力掌控国家的君主,怎么可能留着一个不好摆弄的贵族集团呢?!
所以,干掉了象雄后不久,松赞干布就以“琼保·邦色老髦”为由,令其回家晒太阳(史料记载为“曝日闲居”)。
没看清形势的琼保·邦色,居然给松赞干布上了道奏折:
“往昔,先王赞普囊日伦赞在位之时,小臣亲自将藏蕃收归大王辖下。然,先王并未亲自巡视,亦未亲临其地,今王子赞普登基,请亲往巡视,亲临其地。小臣将于寒舍之中,举行盛大酒宴迎请大王启驾,大王可否赏光?”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老爸在位时,我手捧藏蕃来投,功劳大大滴。可你老爸一直没来我家喝过酒,现在酒菜备齐,咱俩再唠十块钱滴,如何?!
松赞干布满口答应,但他没来,来的是打前站的禄东赞。
禄东赞来了以后,马上就发现了琼保·邦色摆下的是“鸿门宴”,于是他一溜烟跑没影了。
禄东赞跑了,琼保·邦色知道大限已至,摆在他面前的人生选项,就剩下要么断头、要么灭族了。
琼保·邦色选择了自杀保全家族,他把儿子叫到面前,老泪纵横的说道:“事已至此,你取我的首级献予赞普,表示你不同意叛乱,故杀我投降,或可保全家族。”
言毕,挥刀自戳。
松赞干布还算不错,没赶尽杀绝,保全了琼保家族人员的性命。[4]
那么,琼保·邦色是不是真的准备谋逆呢?
老实说,谁都不可能有明确的答案。
从琼保·邦色本人的威望上说,出身后藏的他,先是跟雅砻系的僧果米钦斗得不可开交,而后又与娘氏、噶尔氏交恶。
可以说,前藏的世家豪门人人都烦他。
而他身后的象雄故地,又一直叛乱不断,直到百年之后的赤松德赞(742-797年)时期,才在吐蕃的打击下彻底臣服。
即便琼波·邦色最风光时,他也不过是夹在前藏、象雄两个风箱里的老鼠。
就算他成功谋杀了松赞干布,最多也不过是依旧盘踞于后藏地区,想要向其他地方拓展势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以琼波·邦色下棋永远获胜的智商,不可能不清这局面。
所以被禄东赞看破的叛乱,很有可能又是一次“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游戏。
而松赞干布大度的没有斩草除根,大概也是基于保持后藏稳定的诉求,而不是出于对琼保·邦色家族的怜悯。
说真的,“怜悯”这么奢侈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词典里。而松赞干布恰恰是吐蕃王朝,数百年历史上最成熟的政治家,没有之一。
纵观琼保·邦色的一生,其以投附吐蕃登台,纵横捭阖、权半其国,但依旧难求善终。
这不过是人类权斗历史中,又一个落寞收场的案例。
在松赞干布集权于国的大背景下,山南、苏毗势力纷纷倾覆,一家独大的后藏系,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琼保·邦色的结局,注定将会如此!不论他是否有谋逆之心!!
不过,您要是觉得松赞干布卸磨杀驴,那就格局太小了。
这件事情要放在吐蕃国家的大环境里来考量,琼保·邦色这倒霉孩子,正好成了转折点上的绊脚石。
此时的吐蕃正走在从松散的部落联盟,到森严的中央集权的交叉点上,任何与国家制度相左的人,都一定要被车轮碾碎。
正如范文澜先生所言:“吐蕃从小国变成大国,是一个巨大变动,发生旧臣与新臣之间、吐蕃与敌国之间的冲突是很自然的。冲突的结果将决定吐蕃的盛衰”。[5]
好啦,松赞干布的致命节奏,就讲到这里吧,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一味恃强凌弱是不行的,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下一期咱们就来聊聊松赞干布的怀柔之道,请听下集《吐蕃王朝的盟誓制度》。
参考书目:
[1]、《吐蕃噶尔氏家族研究》_扎西当知著;
“任用噶尔·芒相松囊为大相的目的,在于噶尔氏既不属父王属民,也不属母后属民,同时亦不属于娘氏等新势力…总之,噶尔·芒相松囊之所以能在年长之时继任大相一职,且任期之短暂等,其根本原因在于吐蕃王朝内部的矛盾冲突”。
[2]、《册府元龟吐蕃史料校证》_苏晋仁、萧鍊子(校证);
在古代藏族社会,正如汉文史料所载:“其设官,父死子代,绝嗣则近亲袭焉”。严格执行世袭制,况且敦煌文献所载噶尔·赤札孜门,噶尔·芒相松囊,噶尔·东赞域松,在时间上挨得如此相近并非偶然,前两者所打下深厚政治基础,对后来噶尔·东赞的政治什途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3]、《吐蕃大论琼布·邦赛色则考述》_扎西当知;
《囊日伦赞小传》、《松赞干布小传》、《吐蕃大论世系》等写卷中,琼布·邦赛色则之聪慧作为臣子之典范而加以赞誉并反复记载。譬如提到他聪慧的表现时说:“邦赛色则乃聪慧之才,他能耳听三方计账、四桩案件并决断乙同时还能弈棋而得胜。当一群鸽子从天空飞过时,彼点数之,一、二、三、四、五、六……众鸽返回时,复数之,如缺其一,乃曰:‘疑被鸦鹰杀死,速观之。’众人往视,果见一鸽为鸦鹰所噬。像邦赛色则一样灵敏、聪慧和有谋略,一人之身集众人之长者,实不可复得也’。又在另外一份写卷归纳说:“邦赛色则其人,论聪慧亦聪慧,论英雄亦英雄,论能力则强大,论计谋则深远。集众人之长于一人之身者,唯邦赛色则也。”
[4]、《唐代吐蕃的氏族》_林冠群;
松赞干布不费一兵一卒收服苏毗后,接着必须面对高原上最强大的游牧部族政权羊同。松赞干布对羊同则采取了一手和亲、一手攻打的两面手法,《赞普传记》(八)记载:\"rgyal vdi vi ringla//zhangzhung lte bu//gnyen gyi yang do//vthab kyi yang skal to//zhang zhung bdag duv//\".(此王之时,与羊同小邦,一方面联姻结好,一方面又攻打征战)。其中所载“一方面联姻结好”系指囊日论赞曾将其女即松赞干布之妹赛玛嘎(sad mar kar)嫁给羊同王李迷夏(lig myi rhya )。
若非如此,羊同不可能于囊日论赞在位时成为吐蕃的姻亲(gnyen),并藉此联姻加入吐蕃联盟体。唯囊日论赞身亡后,姻亲羊同随即叛盟。松赞干布就在其妹系羊同王李迷夏王妃的这层关系上,再娶羊同公主李娣缅(1i tig man),形成双方王室互婚的姻亲关系,正所谓“亲上加亲”。松赞干布以此方法,先缓和与羊同的紧张关系,藉以取得与羊同对话的机会,联系吐蕃公主赛玛嘎作内应,出兵灭羊同李迷夏政权。
[5]、《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后,于此赞普在位之时,琼保·邦色苏孜已经老髦,曝日闲居矣。琼保·邦色对赞普驾前启请曰:“往昔,先王赞普囊日(伦赞)在位之时,小甲亲自将藏蕃收归大王辖下,然,先王并未亲自巡视,亦未亲临其地,今,王子赞普登极,请亲往巡视,亲临其地·小臣将于寒舍赤邦松之中举行盛大酒宴迎请大王启驾,大王其赏光否?”
赞普乃如邦色所请一一应允,并令噶尔·域宋前往安置牙帐行宫。域宋至赤邦松进行观察,发现设置暗害赞普之阴险谋划,乃急忙潜回,向赞普如实相报。当域宋潜回后,琼保·邦色(知事已败露)乃自刎毕命。死前,嘱其子昂日琼割下其首级,持往秦瓦赞普之牙帐,昂日琼向赞普相报:
臣之老父,日薄西山,心生逆二之念,设置阴谋,此罪行我将向噶尔·域宋揭露时,域宋已看穿,知其底蕴,返回大王牙帐。臣乃将老父杀死,割下其首级前来报命,大王是否可以不毁灭臣之家族政事乎?墀松赞赞普亦如昂日琼所所求,未毁其家族政事。
[6]、《中国通史》_范文澜;
吐蕃从小国变成大国,是一个巨大变动,发生旧臣与新臣之间、吐蕃与敌国之间的冲突是很自然的。冲突的结果将决定吐蕃的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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