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骧陆居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受持法略说
《金刚经》是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金刚性体,这个性体人人同具,个个现成,所谓平等。平等,经云“彼非众生”是也。徒因众生不觉,所以本有的般若妙用,不能起发,妄生情见,枉生六道,世世沉沦,无有出期,经云“非不众生”是也。此经是难行之法,佛不是单向大乘者和最上乘者说,是对信的人说。惟净信的人,方堪信受。不生惊怖,果能信受者,即是大乘人。由信而能依法受持,言行一致,由此开发般若慧,明心见性,了脱生死者,是最上乘人。佛平等慈视众生,而众生自生分别,昧却本性,自乐小法,所以不能受持。既不受持,即不得受用,将何法以为人乎?
《金刚经》的法用,自有极简净的法门。如“离一切诸相”,“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不立四见”,“不断灭”等语。再总括一句,“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住”,言一住于法,即为有心,有心即惑,不得见性,不能安住于菩提,即为谤佛矣。众生总是执取地、水、火、风四大假合的相,以为我身。又执取六根六尘缘起的幻影,以为我心。外而幻身,内而幻心,无形中缘起和合立此幻想成种种相,坚固执持以为我,于是有我人四见,分形六道,种种诤论,分别道理,顺逆取舍,千形万类,是名世智,幻化越多,痛苦越大,生死越难拔,众生无始以来只妄认个假我,从不曾见自己的真我。所谓本性,即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是也。这个真面目不见到,即颠倒终无有了期,三灾八难,无量苦厄,总不得解脱。
凡夙世有善根的人,终有警觉的一日。自思长此沉沦,何日得了。所以肯猛省回头,求个出路,要了这生死,此是因地正,再遇见正眼宗师,予以合机的法,此是正法引开其正法眼藏,彻悟本来不受一切幻相幻心所惑,再万折千回,打扫习气,入正修行路,若如此痛切,真实用功,必成正果。可怜那著相的人,因地不正,专取福报,读《金刚经》求功德,求佛菩萨金刚护持,使我消灾延寿免诸苦难,甚至求财求子,种种迷信,惑乱众生,谤佛谤法,自造无间恶业,宁不可惜?但推其初衷,著佛著法又何尝不由善根发现呢?然而毫厘千里,因上稍一不正。其果必遭迂曲。譬如病人行路,虽竭力要正,但以无力故,步步自然歪斜矣。所以无论修何法,因地须正。读《金刚经》的人,千千万万,只是读其文而已,解义者万不得一。解义的未尝无人,得真解者又百不得一,得其真解而能行解相应者,又百不得一。若但读诵而不受持依之而行,即不免辜负了佛,辜负了此生,等于不曾读经。若依文字读到末后句,必生大惭愧。何也?因信而不受,奉而不行,岂不可笑?所以读经宗旨,在受持其法,要得真实受用,不尚虚文。所谓受用者,即是向内,自求见性,了脱生死,以报佛恩而已。
《金刚经》的正义在平平淡淡,毫无奇特处,老老实实,人人可做,只是不肯做。经义直捷痛快,明白指示,只是不敢信。因为人人求福德相,不明福德性,自己原有的金刚般若智,反被自己的情见蒙住了。
般若本人人具足,因为不见自己的金刚,所以起不出用来,跳出生死坑,超登彼岸去。金刚是比喻人的本性,具有坚利明的三德,不生不灭,无杂无坏是其坚,能开般若智慧,破一切邪见,不为所惑是其利,洞见诸相非相即见实相,彻悟人生大事是其明。所以体大用大,明心见性,就是悟见这个金刚性体。悟得彻,见得深,智慧力越强,所谓体大用大。但这性体,却无可表说,经中只云阿耨菩提一句,此菩提非在法上可见,又非如物的形象可得,连佛亦说不出,全经只在用上反显,而又不能在经上觅得,大用就在即相离相处,于即相离相处,反显自性,自有个本不生灭,本不动摇,本来清净的性体,于中自有个妙用恒沙,能生万法的性能。
佛只要世人不惑,不惑就是不造恶业。无恶业,即无苦厄。故要人明白心的所以然,见到性的真实相貌。性如镜,心如影,非一非二,万德庄严,皆由性中起,心上发扬,幻起幻灭,性体却恒久不动不变。此名金刚,人人具足,非佛独有。故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言同一性空,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三心皆幻有,而毕竟不可得。但世人不觉,执取幻心以为实有,人事纷纭,妄生颠倒,枉受诸苦,无由降伏,一切遂依它而转,外被境转,内被见惑,更被过去的习气所冲动,贪瞋痴三毒辗转发挥,熟极而流,久久坚固难拔,总是个人我对立的虚妄作用。但一切人事,明知是虚妄,而又不许废弃,所谓“于法不说断灭相”,只要人善用其心,“修一切善法”者,修一切善巧方便的法,即是般若妙用。“般若”是言广大圆融,恰到好处的大智慧,非凡境可测,非目前可见,往往一机之微,可种因于不知不觉之间,成就极大妙果于无量劫之后,而于目前事小用之亦无不成。故云“波罗蜜”,言彼岸度也,即无不解脱是也。经云“离一切诸相”,不是废除一切相,只是不著而已。能不著即心无所住,行云流水,彼此无碍,自可做到一心光明,二见灭,三毒不生,四相空,所以《金刚经》无一处不切用此。世法圆,方可言出世,所以读经人须要真实受持,才是荷担无上菩提。若徒求自了,便是“乐小法者”。
《金刚经》是说各人自性中的金刚宝藏。凡未证三昧见实相者,无从测知其微妙。但又如何证三昧见实相耶?《金刚经》是个引法,指引你破相见性。凡般若根器强的人,其平日涉世用心处,对人接物时,其意境活泼无所偏重。他人视为可惊奇者,伊都视若平常,不是造作,而出天然,此即是大乘根器,已不止一佛二佛处种善根矣。故学道人,决不敢轻慢后学,以不是一世事业,非可测知其意境也。但既云如来真实义,非见性后不能测知。然则见性一法,又从何下手乎?孰先孰后,殊难分别。曰非无法也。如造大厦,岂一木一石之可成,种种缘会,总不外善根福德因缘三门。而因缘又有多门,第一,因地须正,不问修何法门,不从心地法上下手,不向自性中体会,便是邪见,决难成就。第二,一切法皆是缘助,故法不可杂,人每每见异思迁,急于有得,多求所闻,势必一无所成。又法不可偏,如参禅不可偏于死参话头一门,于教理不可不先明。如《金刚经》可以引之使入,先明其义,再切于事,较易透入。用功时以经义常与对照,及明得本来,然后经之真实义可通,微妙处斯显,修密修净,亦复如是。此受持法也。
“金刚”二字是比喻,喻人的本性不动不变如金刚,能启般若妙用,于初机人不得已而为分体用,实不可分也。“金刚般若”四字,体用兼备之矣。佛说法四十九年,说般若经凡二十九年,此亦不必分也。盖佛说小乘法,又何尝离了般若妙用。倘知一切法无定法,即般若矣,分彼分此,其愚实不可及。
佛于四威仪中,语默动静时,无一处不是说法,以无一时非大悲也。佛为小乘人则以语言告诫而咐嘱之。为大乘人,则以慈光摄受而护念之。为最上乘人,则示之以机,不必定须开口而已大声隆隆,如拈花示众。此法独迦叶能闻,乃应机微笑,于是付法为第一代祖。于此经中开首一章佛乞食一段,是说六波罗蜜,于行住坐卧中般若放光,处处可见,须菩提已知其机,起而为大众请问。此皆不开口说法也。不但此也,凡众生之见佛相好光明者,慈容所摄,威德所加,自然而驯伏皈依,又何必开口而为说法哉?此段,佛特为大众敷演金刚般若,先表示所谓般若者,须于金刚性体中见,显示于四威仪中。布施为第一,故乞食为首。次持戒,必整肃威仪,于会时持钵而行乞。次忍辱,不论贫富贵贱。再次精进,如收衣钵洗足等。次禅定,即敷座而坐,于诸动作之中,处处自在,不著能所,即般若波罗蜜,说如是法,处处教授,而众人不见其机,故非大乘人最上乘人,难与同见同行也,此分依文而解。乞食一段似于本经无关,不知极其重要,为世尊不开口之说法。
说法者必随机而施,问法亦必应机而缘起,则闻法者,斯待合机而聆悟。须菩提见到世尊今日之动作,正是表演般若之妙用。是说法时机已届,大众渴仰如来,亟欲启请开示,如何而可发菩提心,降伏其颠倒妄心,得个安身立命的佳处乎。但又不敢启口,须菩提于是代为礼请曰,“希有世尊”,言此等境界,无一处不是般若放光,实为希有。此是善护念诸菩萨,尚请开口咐嘱指示向上一路以证菩提,以慰大众之望。世尊喜其知机,曰“善哉善哉,诚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咐嘱”。但所谓发菩提心者,岂可言说,又岂有法门可示,以此事全在行人自己意境上领会得,冷暖自知,一著言诠,即落情见,一言道理,即落法见,故当灵悟。“我今为汝说,汝当谛听”,“谛”者,专心聆取而参究之也。下云善男女等,欲发菩提心,“但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可矣。此四句已将成佛法门尽情指示。如今乞食一段,不是住于有心,亦非住于无心,更不住于住,所谓不依有住而住,不依无住而住,如是而住,斯名正住,亦为究竟住,果能于一切处如是住者,则处处是菩提,由菩提自性中启发各种神用,即处处是般若,于是无心可济而心自降,不劳解脱而自解脱矣。是以佛法在极究竟处,只是个干净。二祖求安心法,初祖云将心来与汝安,二祖云觅心了不可得,遂与之一证,曰即此是安心竟,岂更有许多道理法门,为人解释乎?此是世尊开口点明第一义谛,为大众特示一清净眼目,而全经精义,齐备之矣。所以须菩提云“唯然”,表自己已深明此旨矣。但大众尚难深悟,愿乐欲闻,请佛再伸说之也。下文遂尽量宣说此旨。
世间一切事业,必具资粮而可成办。今欲成就无上菩提,又岂可无资粮者。佛子之资粮,不必向外取求,自性本有具足资粮,在如何善用之耳。众生本不曾缺少成佛本钱,只是不懂用法。今言“受持”者,即依佛所说而自运用之也。先信佛所说,深信不疑,次受其教,通达义理而守之,是为“奉”。于是依教而行,持之以恒,虽经种种魔难,永不退转于“信受奉行”四字,终必有大成就之一日。此是没本钱的无尽藏资粮,自非有极大福德人,不敢信受,亦不肯信受者也。如是受持功德,又岂可量哉?
成佛资粮,处处都是,人之不信又奈何!兹略说一二如下:
一、须深信众生与佛,其性无二,以不觉故,遂名众生。而不觉的总因,在取相颠倒,迷却本来面目,外被境夺,内被法缚,终日四相生灭,在七浪中翻腾,且明知其生死而故蹈之。此缘夙世积习,左右困住,解脱无力。如有资粮而不知其用,终为穷子。故有志者,亟当猛省回头,求个出路,自信我既与佛不二,则成佛是我本分事,何可自暴自弃,为甘心堕落之阐提乎?
二、须深信我既具足无明烦恼与种种夙业尘劳,则当怖苦发心,力求脱离。倘无诸苦警惕者,即不肯发心矣。是诸无明烦恼夙业苦厄者,乃我今日成佛之资粮也。譬如病人,不因痛楚便不知求医,不因感觉死患之可怖,便不肯着急以求医也。
三、须深信生死无明习气尘劳等,非有实体,皆属心中幻起的缘影。有如昨梦,梦醒了,了不可得,及至修行,闻佛所说,知有清净菩提、涅槃等名相,又以夙习故,遂舍彼取此,转认为实与之相对,不知同一幻妄。然若告以幻妄,则又起恐怖,复执我相,以为一无着落,属渺茫空无,不知要了生死,必先见性。见性一法,至简至捷,以被生死无明所蒙,为有心故,所以不见。如一切放下,打开蒙蔽,为无心故,所以能见,言清净涅槃者,系法上的过程,及至见性,则知性分中原无生死与涅槃,不过一假名,而立此相对二见者,仍是我之夙习。若真见性者,即不分善分恶一体性空而无惑矣。
四、须深深参究,今之能立生死,能起无明,能攀缘妄相,起诸妄心者,果是何物?今之能忏悔,能证觉相,能见菩提,能成究竟涅槃,能了脱生死者,又是何物?但说似一物即不是,以物必有形,此无形也。说不似则又是个什么?所谓恒沙妙用,皆由此中出。是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非眼可见,非理可会,却自有个非幻不灭者,俨然常存,而千圣所不识者也。故须把所有生死涅槃,无明菩提,种种幻名幻相幻见,一齐打净,然后于中见那无相的实相,而得永永安住矣。此在修行后,一旦忽然觌面相逢自非亲证者不知,其实时时在眼前而何不见,则心不痛切,机不灵敏,要亦有时节因缘也。
五、须知用功必须巧劲。若在习气业障上,硬去对治,必愈趋愈远,要且暂时放开不管,专在一念未动前,看那个本能的性体究是怎样?真正见到之后,那无明习气等等还有个立脚处么?设有一念偏重者,不问世法佛法,尽属生死,不论正见邪见,同属颠倒。但日常应付万机依旧分别,按部就班,了了分明。惟能刻刻照顾本来,此资粮之自在取用无竭矣。上来五条略言受持资粮法,未能尽其万一也。菩萨以度众生为成佛资粮,故无著菩萨《金刚经论》判此为资粮分,由凡夫至佛地只是意境上的变易,惟心中荡然无著,清净圆明,斯名诸佛。经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以立相即立我,立我则我、人四相随立,粗分为四相,细分为四见,而见之最难破者,为功德见。今者度尽九法界众生,一体成佛,而不见有能度之我,与所度之众生,真到心空及第矣。如是广大功德尚不以为胜,何况平居人事上之细故,有不肯舍弃而必多争以自苦乎?此是破相见性的总法,然则人事上一切一切皆我练功夫处,无一处不是资粮矣。又于逆意事前来,或冤怨来会,我即取以练心,自然无明化除,冤亲平等矣。梁武帝自以度僧建寺为功德,而初祖不许,非谓其毫无功德也,为欲破其功德见,能所双空,四相齐泯,为真无上功德耳。
佛度众生只先令心量放大,将执住心自然化除,特引四维上下虚空之广大以喻性空为无量福德,欲人证入无住时的境界与果位。所谓“福德”者,是指福德性,论体则清净湛寂,论用则自在圆融,说一布施代表一切一切,凡起心动念,四威仪中,对于根尘缘起之诸法、诸相一概不住,不住色,亦不住空,不废一切人事,不住一切法相,于心行处,应无所住。六祖所谓“见闻常寂寂荡荡心无著”是也。仅此一法,更无别法,尔诸菩萨,“但应如我所教住”,言可安住于菩提位矣。此分极言降心法,但以无住为本。须知本来无所住,如虚空中本无物可著,世人枉住尘劳,幻起诸见,昔有幻心、幻相、幻法、幻苦、幻生死,今有幻修、幻证、幻名称、幻涅槃,不知一切皆幻,独有一非幻的不生不灭、常恒不变如来藏性,永永存在。今如一切无住,则光明自然显露。本相无大小之见,功德无多寡之分,尽法界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尚视若无睹,明知彼此同属性空,事虽不无,体实不有,故曰“实无众生得灭度者”。盖众生本体是佛,但引之自觉自悟而已,不可居功自喜,若一有能度之我,便立我相,有所度之众生,即有人相,由我人互执以相成者,即有众生相,此见执持不舍,如寿命,即有寿者相,无始以来,人事纷纭,总不离四相作祟。此众生六道世界之起因也。今当以度生为降心资粮,以无四相为度生资粮,更以无住为破四相资粮,言无住则一切破矣,一切解脱矣。言无住为本者,此无住即是根本法,由初发心以至成佛,八万四千细行,总不离此一诀。即修至大彻大悟后,正好上路用功,痛除习气,尤要念念凛觉,刻刻不忘。此牧牛总诀,赵州四十年不杂用心,只用此无住心耳。
《金刚般若》系世尊为诸菩萨说法,所以上言“菩萨应如是降伏其心”,又云“若有四相,即非菩萨”,至此又云“菩萨,但应如所教住”,以菩萨为人天师表,若有所作,即自性不明,将何以为人乎?佛说至此,《金刚经》精义已尽为全经之总持,可再本此者而宣示其法要。
佛法根本下手处,在先明心要,必悟见本性,亲见实相,然后可以启发无住功行。而欲显明法身者,必先破一切相。破相者,非弃相也,乃就相而不取为实,以现有则非虚,以性空则非实,虽有而属缘生,无自性故,遂言虚妄。即如来之身相,亦属幻而非实,佛从忉利天回,大众出迎,有莲华色比丘尼,以神力变作转轮圣王,居大僧前见佛,世尊才见即诃,汝何得越大僧见吾,汝虽见我色身,且不见我法身,须菩提虽未来迎,在岩中宴坐,却见吾法身云。悟此,则知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之法身矣,以法身即如来也。众生习于幻想,忘却实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言眼见诸相,咸非真实之相,则于非相处自然慧见如来之实相也。上“见”字,含有破相诸义,尚可言说,有证思谛观之妙。下“见”字,则直下见到本性,无可言说,有彻了顿悟之境,所谓冷暖自知之耳。此二“见”字,意境大不相同。昔有颂曰:凡相灭时性不灭,真如觉体离尘埃,
了悟断常根果别,此名佛眼见如来。法身无相,而于一切处皆可表显,无著菩萨所谓欲得言说法身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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