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宋元明清禅
第六节 宋元明清禅
今讲“宋元明清禅”。宋、元、明、清,是四个朝代。前讲之“越祖分灯禅”,沩仰宗在唐武宗灭法前兴起,传至四五代即灭于唐末,所以说宋前沩仰已熄。宋前之其余四宗中,临济、曹洞尚兴盛,而宋初最兴的是云门、法眼,尤以法眼为最。但法眼之兴,为时亦促,只三四传也就不传了。所以北宋百余年,云门为盛。宋初云门宗,如大觉琏国师、雪窦山明觉国师等皆是。不过到北宋末叶,云门亦即由衰而灭了。既法眼灭于宋初,云门灭于北宋,故从北宋之末至南宋以及元、明、清绵延不绝的,不外临济与曹洞两宗。在两宗相传流衍之下,南宋初天童宏智觉盛弘曹洞,元、明有万松秀禅师继之。宋末元初,有个最着名的宰相,叫做耶律楚材,依中国姓名刘楚材。他对中国民族所施的恩惠很大,因当时元帝欲尽灭汉人,使中国成为游牧草地,全赖刘楚材之力方得幸免,不然中国人已无噍类矣。刘楚材是个深契禅旨的真正佛教徒,出于万松门下。他一面用中国之儒术化民,一面自己深入佛法之修证,故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宰相,他在未做大官以前,即参万松秀禅师,屏绝俗务,不问寒暑,天天参禅,甚至废寝忘餐,为佛门弟子,自号湛然居士。他自叙其参学万松秀之际:“机锋罔测,变化无穷。巍巍然若万仞峰,莫可攀仰;滔滔然若万顷波,莫能涯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回视平昔所学,皆块砾耳。”故在元初,曹洞颇盛。当明朝末叶,曹洞之复兴,也有江西寿昌寺无明慧经崛起,其门下出人甚多,如博山无异,永觉元贤皆有力。永觉贤,即开始以福州鼓山为曹洞派的。江西、福建、广东及普陀后寺等,迄今都是曹洞宗。
临济宗盛于南北宋间,前面讲过大慧杲与虎丘隆。大慧杲虽盛行一时,而其后都出于虎丘隆相传之下。至元初,有高峰妙,中峰本,明初有壁峰金等,为临济巨子,尤以中峰为杰出。元末明初,壁峰金初在五台,后为明太祖请入南京,大弘临济。明中叶衰落,至明末万历年间,龙池幻有禅师门下,出天童悟、磬山修,此二人都是龙池所披剃,大兴临济于明清之际。故清初禅法所兴,大都为天童、磬山以下之人。天童之门人,如四川之破山明,湖南之想山海,差不多一人即兴了一省的佛法禅林。又如清初之玉琳国师,今金山、高旻、天宁、天目,皆出于磐山门下。此为宋、元、明、清临济相传之概况。兹分十小段讲之。
一、公案之拈颂
公案之拈唱,乃五宗分灯后继起者提倡宗乘之一种法门。有所谓拈古、颂古、出古等风尚。禅宗着述部中之颂古百则,颂古联珠,圆悟、万松颂古评唱等,今存续藏者很多。《颂古直注序》上说:“禅宗颂古有四家焉,天童、雪窦、投子、丹霞是已,而窦嗣响于汾阳。”天童觉,投子青,丹霞淳,皆出于曹洞;雪窦显出于云门,汾阳昭出于临济,这几位都是拈古、颂古的。不过颂古必先拈古,拈古之后方有颂古。拈古最早的,当推云门禅师,他最初即出拈“释迦初降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吾独尊”。接着说:“老僧当时若见,一棒打煞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此即先拈出一段古事,言外参异,不但一棒打死,而且还要与狗子吃,其语句是何等刻毒,无怪乎能震动当时参学者的人心不安。后 琊觉乃着语云:“云门可谓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古德对此着语者甚多。颂之者,如洞山聪、佛印元等,不下数十家,则拈古可云倡自云门矣。
汾阳昭颂临济三玄、三要等,开颂古之风。如颂二祖侍初得悟云:“九年面壁待当机,立雪齐腰未展眉。恭敬愿安心地决,觅心无得始无疑。”此拈二祖初祖之古事,再加以颂唱,遂成为颂古。然颂古尤以雪窦显、天童觉为最,因其颂文最为特出。从而评唱者,则推昭觉圆悟勤与万松秀,兹引二则,以见一斑。
圆悟所评唱者为雪窦之拈颂,万松秀所评唱者为天童之拈颂。雪窦拈梁武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云:“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摩曰:“不识。”帝不契,摩遂渡江至魏。志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乃是观音大士来传佛心印。”帝遣使去请,志公曰:“阖国人去,他亦不回。”颂曰:“圣谛廓然,何当辨物。对朕者谁,还云不识。因兹暗渡江,岂免去荆棘。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相忆。休相忆,清风两地有何极!”顾左右云:“这里还有禅师么?唤来与老僧洗脚!”末后一句,意是显超佛越祖之禅的。圆悟本此,加以评唱云:“雪窦一似善舞太阿剑的,向虚空盘薄,自然不犯锋铓。若是无这般手段,才拈着便伤锋犯手。开头道‘圣谛廓然,何当辨物’,不妨奇特,毕竟作么生辨的。直饶铁眼铜睛,也摩索不到。所以云门道:‘如击石火,如闪电光’,等你作计较,鹞子过新罗矣。”他所评很长,现在不能尽举,其最后云:“他不怕人执在这里,再加方便,高声云:‘这里还有祖师么?’自云:‘有雪窦到这里,不妨为人赤心片片’;又有云‘唤来与老僧洗脚’,太煞减人威光,当时也好与本分手脚。”圆悟此种评唱既多,其座下弟子皆能仿学而应付如流,大慧杲呵为一种禅病。然圆悟评唱以,令契悟为则,故不可习为口头滑利。
天童曾拈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椎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颂曰:“一段真风见也么,绵绵化母理机梭。织成古锦合春象,无奈东君泄漏何!”万松秀评云:“天童‘一段真风见也么’,为复世尊升座处是一段真风?天童举颂处是一段真风?万松请益处是一段真风?怎么却成三段也!如何是一段真风?况诸人各有分也。”这是评其第一句的,文长得很。其最后云:“文殊也与折倒,却道‘无奈东君泄漏何’。文殊白椎世尊便下座,乃至迦叶白槌便现百千万个文殊,一等是怎么时节,为甚收放不同?你道那个是东君泄漏处?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此为万松评天童之拈颂者,如上“拈颂评”,亦成宋以后宗门下之提示与参究之一种法门。
二、话头之疑参
从参话头言,禅宗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话头。如梁武帝语达摩曰:“对朕者谁?”这一“谁”字,便是“参谁”之祖。当时直逼得达摩答云“不识”,潜去少林面壁九年。而达摩对慧可曰:“将心来,与汝安。”慧能对慧明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黄蘖曰:“大唐国里无禅师,不是无禅,只是无师。”这岂不都是一个大话头?不过成为后来参话的模范的,还要推沩山下的香严罢了。沩山告香严闲:“将汝学得记得者的一概不谈,如何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逼得智闲去香严寺,一个人苦参数年,始由大疑深疑,而获得大悟深悟。此即是参话头的第一个模范。那时不过还没有普遍提倡,而学者亦未专门以参话头为参禅。至大慧杲,始力提倡参话头,所参“狗子有佛性否?赵州曰无”,及“手拈竹蓖,唤竹蓖则触,不唤竹蓖则背,如何始得”的话头,遂成为后来专参话头之参法。此后临济下的高峰妙,中峰本等,已从参话头得悟,亦专教人参话头。如中峰参高峰时,高峰问:“汝日间作得主么?”答:“作得主。”又问:“梦中作得主么?”答:“作得主。”又问:“睡到无梦无想时,主在何处?”中峰不能答,乃力参数年,始得开悟。故大慧、中峰之后,参话头即大流行了。而在元、明间,大抵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明季天琦瑞禅师,提倡参“谁”字,故有曰:“但向二六时中,一一处回光返照,看是阿谁?不得执定只在一处,须是一切处。起大疑情,将高就下,将错就错,一丝一毛,毋令放过。行时便看行的是谁,住时便看住的是谁,坐时便看坐的是谁,卧时便看卧的是谁;乃至你道不会,只看不会的是谁,现今疑虑,看这疑虑的是谁。如是看来看去,看到豁然爆地一声,方知非假他求。”天琦禅师倡参“谁”字话头,当时普遍地蔚成风尚。
明末清初莲池之后,净土宗的念佛之风大盛,行住坐卧皆不离一句“阿弥陀佛”,故入清则又以参“念佛是谁”为最普遍了。如至各处寺院里,皆可见到贴着“念佛是谁”的条子。有人以为参话头是临济禅,而曹洞禅则惟默照,实则非然。前说过禅宗始终是参话头,不能以力倡者多是临济宗人,便谓曹洞宗不参话头。曹洞宗之大彻大悟者,亦未始非由参话头而成。比如明时振兴曹洞宗之无明经禅师,亦从力参“大好山”话头三年乃悟净。
三、禅净之合修
禅净合修,远在安般禅已有渊源,不过达摩、慧可来后,久成隔绝,至于永明延寿始大为提倡之。因为达摩传“自心是佛”,烦恼妄想若息,当下即如如佛,不立文字之顿悟禅旨。如曹溪说法,皆不认有西方净土。此外,不但禅净隔绝,而禅教之分,亦莫不然。但至永明寿禅师,提倡禅净合修,他不但是禅宗的大祖师,亦博精三藏,尤以禅净合修极力注重。他以数万声佛为每日常课,住杭州南屏山顶,山下闻其念佛之声,好似天乐鸣空。这种修行风靡一时,学人皆遵顺以行。当时高丽派二十僧徒来从永明学,分传为高丽顿宗。然法眼宗自永明之后,在中国一传即绝,而成净土。他作有《万善同归集》,回向极乐;并流传“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之净土四料拣偈。永明禅师后,继起禅净双修者甚多。楚石琦禅师有《西斋净土诗》,他是临济宗下的大宗师。中峰本禅师有《净土忏仪》,他对“禅讲律净密”皆有调和;中峰所倡,为明清后之一般所尚。彼重禅净双修之《净土忏》,辞甚渊美。还有天如则禅师作有《净土或问》,亦明悟禅修净。命终时,有人问他末后一着,答:“西方去。”又问:“难道东方没有佛?”他掷枕而寂。又明末憨山德清禅师,亦多念佛开示,并在庐山专修净业,亦系由禅而净者。专倡净土之莲池,也是由禅而净。在当时居士中,如袁中郎,乃至清时之罗有高、汪大绅,以及杨仁山居士等,皆承其风,今不具说。而成就最高得受大用者,当推红螺山彻悟禅师。他的语录对禅净一贯,卓特独到。不过红螺山后来成为天台教念佛法门,如最近的印光法师,即继红螺而起。
四、宗教之和会
宗谓宗门,教即教下,非近由西洋翻来之“宗教”一名辞也。以起初通教西修禅,本是一致的,不过达摩后慧可等始为分开了。然慧可传《楞伽》,弘忍、慧能亦皆诵《金刚经》以印顿悟,故仍不离教。不过,《楞伽》所分之宗通、说通,实即为宗门、教下之分的滥觞。如《楞伽》云:“大慧!宗通者,谓缘自得胜进相,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趣无漏界,自觉地自相,远离一切虚妄觉想,降伏一切外道众魔,自觉趣光明辉发,是名宗通相。云何说通相?谓说九部种种教法,离异不异有无等相,以巧方便随顺众生如应而说,令得度脱,是名说通相。”又云:“大慧!彼诸痴人作如是言:义如言说,义说无异,所以者何?谓义无身,故言说外更无馀义,惟止言说。大慧!如来不说随文字相,法离文字,故佛菩萨不说一字,不答一字;但为欲饶益众生,亦非不说教法,如为愚夫以指物,愚夫执指,不得实义。”此即说明宗通、说通之义。在《楞伽》之意,即以自觉智证为宗,为他说法为教。根据这点,即为后来分宗与教之焦点,如以佛法言,实不分所谓宗之与教。达摩来以专传亲证心法名宗门,惟以亲证为准则,以心印心,不立文字,始成教外别传之顿宗。若不专传证法,虽曰无宗门可也。
宗与教之分,既以《楞伽》为根据,而达摩宗门禅之特点,即在专提宗通,否则即不能成其为宗门禅了。前已说过,慧可高唱教外别传,宗与教乃对峙,然曹溪、慧忠、大珠等之所说,未尝不融会经论妙义。而分后再来和会者,当推圭峰,但其《禅源论》只可通于六祖以前,六祖后超佛越祖便非所及。故分宗之极再和会教义者,则从法眼开始。法眼颂六相,既近《华严》;德韶禅师住天台山国清寺,传是智者大师的后身,而天台教义之能重兴,尤赖德韶之力。至于永明延寿,更是把宗下教下大为和会。他之《宗镜录》,会台、贤、慈恩三家经论教法,宗归一心,遂成禅宗以来未有之巨着。他又精通唯识义,如云:“夫禅宗者,真唯识量,但入信心,便登祖位。”故能融贯禅教者,尤以永明为最。
北宋之明教嵩、洪觉范、大慧杲等,皆能引经教之精义而发挥禅旨,又如真净文亦作《法界三观颂》等。此诸德均或引教属宗,或伸宗融教,极尽教禅配合之妙。迨明之紫柏、憨山,皆精研教义,加以注释,所发挥更多了。明季居士中,如曾凤仪、钱谦益等,亦以禅发挥教义,曾作有多部宗通,如《楞伽宗通》即是其一。清雍正帝根据他的自叙,亦由禅悟入,最崇拜永明延寿禅师之伟业,师永明集《涅槃经》等,成《经海一滴》,亦曾致力教禅和会。以上乃宋、元、明、清来宗教和会之概况。实际上也只是或引教通宗,或以宗融教,引教通宗则近于慧忠等,以宗融教则近于永明等;虽已难能可贵,然未能基教律而建宗乘,却是最可惜的。永明时教义衰微,虽能以禅恢教,而雍正绍其风,但均未能如西藏之宗喀巴派,在菩提道次显教上更安密宗,修学五部教律,于三士道次第为基,上士道之上稳建密宗。中国古时虽能会教明禅,然未能从教律之次第上,而稳建禅宗,致末流颓败,一代不如一代也。宗喀巴以教律而建密宗,密宗犹如一个花盆,而教律则如一个花架,以其花架坚牢,故花盆高显。我以为若非宗喀巴之教义戒律上重建西藏密宗,则其密宗当反不如今日之禅林也。所以从这种关系上看来,当时虽有能融会禅教者,但惜无有次第之建立。考之古德,亦不无能基教律以建禅宗者,如永明寿便是已能严戒律精教义而建禅宗者,然其所以未能如是者,以碍于时节因缘耳。因永明之世,云门宗等方盛兴,且时主各据一方,而易分道扬镳,故永明未能为禅宗奠下万世叵摇之基石。
又如明末之灵峰蕅益,虽亦能为此,不过他似乎还看不起当时一般禅者,故不置身禅门,而栖心台教。自居如是,所以当时之禅者对之亦不倾诚,自更不能以教建宗。然此种教上之宗之建立,仍必教与宗分,不过以教义戒律为基址,而高置禅宗于上也。再就帝王方面,这也皆有可能者。第一是明太祖,他对宗教颇通达,而又很想振兴佛教,他分佛刹为“禅、讲、律、净、教”五门,禅居于首,教即是密,亦不无层次。惜古时无大彻大用之有力高僧,故卒未能有系统的组织建立。第二是清世宗,雍正通宗亦明教,曾发愿十年治国,十年兴教。就其行事言,均极确当。惜他十年后正开始宏宗演教,逾年即死。且其时亦无高僧,遂亦无补于衰腐。
五、空默之观照
“空默之观照”,亦是宋元来的禅宗一派。大抵似牛头融未见四祖前之类,在禅宗下大抵认为不彻底。所以北宋真净文禅师辟此禅法云:“宗下事参须实参,悟须实悟,若纤毫不尽,总落魔界。岂不见古人道:‘平地上死人无数,过得荆棘林是好手。’如今多是得个身心寂灭,前后际断,一念万年去,休去歇去,似古庙香炉去,冷湫湫地去,便为究竟。殊不知却被胜妙境界障蔽自己,正知见不得现前,神通光明不得发舒。或执一切平常心是道,以为极则,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大尽三十日,小尽二十九,依草附木,不知不觉一向迷将去。”此其所辟,固占曹洞宗一分,实指同出黄龙下之东林总净派。南宋初,大慧杲师对于这种禅法,更是嫉恶如仇,故云:“士大夫多是掉举,而今诸方有一般默照邪禅,见士大夫为尘劳所障,方寸不宁帖,便教他寒灰枯木去,一条白练去,冷湫湫地去。将这个休歇人,你道还休歇得么?殊不知这猢狲子不死,如何休歇得来!来为先锋去为殿后底不死,如何休歇得!此风往福建路极盛,妙喜绍兴初入闽住庵时,便力掩之,谓之断佛慧命,千佛出世不通忏悔!”又答曾天游云:“今时有一种剃头外道,自眼不明,只管教人死獦狙地休去歇去。若如此休歇,到千佛出世,也休歇不得,转使心头迷闷耳。又教人随缘管带,忘情默照,照来照去,带来带去,转加迷闷,无有了期。又教人歇到木石相似,不是冥然无知?又教人随缘照顾,莫教人恶觉现前,又教人旷放自在,莫管生心动念,皆瞎眼宗师错指示人!”
在文、杲二师痛加呵责情形上看来,可知禅宗确有不少修这种“空默观照”的不彻底的禅法者。或谓此系临济宗指责曹洞宗者,则不尽然。以曹洞宗固多穷究力参而彻悟者,而临济宗之从参话头入者,亦仍多参到风吹不入、雨打不湿成一片处,认为大休歇地,从此休歇地,或专以提提话头杜绝妄想为事者。而乾嘉后,则并此“空默观照”有些相应的,亦不可多得矣。
六、语录之纂研
禅宗既不依经论,所以参学者全靠于师家语句之开示,与行动之指点。宗师门徒集录其师之言行,是即谓之语录。故语录非仅录其师之语,亦且纪其师之行也。六祖之前,集录的很少,自六祖之所谓《法宝坛经》出世后,遂大开集录语录之风。所以六祖以下,各家多有语录。将六祖以下之语录集之一处,当不下数千卷,几可另立一禅藏。较之密宗咒轨之禁咒藏,当不或少。
除各家个别之语录外,还有统贯性之语录。此统贯性之语录,最早者当为《宝林传》,此书宋初虽有,惜久已不传。然其中可以采录者,大部已采入于《景德传灯录》。所以除《宝林传》外,要算《景德传灯录》最早。《景德传灯录》系宋神宗年间所集出,后四十余年,有明教嵩的《传法正宗记》。次后,北宋百年间,有弘觉范之《智证传》,清初之三峰派,曾专提此书,以坚宗风。《景德传灯录》记至永明即止,故至南宋又有《续传灯录》,然《续传灯录》亦仅记到南宋之大慧杲即止。之后,又有《五灯会元》等,则一直记到明清间者。此外还有《古尊宿语录》,与大慧杲的《正法眼藏》。前者记诸古德之语句,后者则随意而谈,不依次序。另还有《宗门统要》与《续宗门统要》。而语录之编纂与研究,则始备于瞿幻寄的《指月录》,然《指月录》亦仅至大慧杲即止。清时有聂乐读之《续指月录》,乃记至康熙十八年间。此外还有祥符荫的《宗统编年记》,编至康熙三十年间。不过此书注重宗派传承之年代,于诸古德与旁歧之言行,每多不录。所以语录纂研之较完备者,还要算是《指月录》及《续指月录》。到雍正时,虽尚有《御选语录》,然仅选录数十人而已,故亦不如《指月录》之为统贯性。
语录纂研之要,在于钻研古锥之语句。到钻研不通处,即疑而参之,则即成参话头。故纂研语录之要,在通不过处而力究之。
纂研语录之总要,无过于三关句。此三关句,古德所垂示的殆非一种。且如黄龙南之三句,黄龙见人即伸手问云:“我手何如佛手?”假如你答了他这一问,他又伸出脚问云:“我脚何如驴脚?”接着又问:“阿那个是上座生缘?”又如兜率悦之三句云:“拨草瞻风,只图见性,即今上人性在甚么处?”这是第一句。第二句云:“识得自性方脱生死,眼光落地时怎么生脱?”第三句云:“晓得生死便知去处,四大分离,向甚么处去?”三关句固不止此,不过这两种,乃是宗门所特重而常提者。但是真明白的要算是雍正所说的,雍正在《御选语录序》里说:“学人初登解脱之门,乍释业系之苦,觉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并皆销陨,不为从上古锥舌头之所瞒。……彻底清净,不挂一丝,名前后际断者。”这是破本参的头一关。再进一步,即为“破本参后,乃知山者山,河者河,大地者大地,十方虚空者……地水火风者……乃至无明者……烦恼者……色身香味触法者……尽是本分,皆是菩提。”这是破本参后即见“无一物非法身,无一物非自己”,至此即是破重关的“大死大活”者。第三是“透重关后,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离家舍。明头也合,暗头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住斯,体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无生故长生,无灭故不灭。……踏末后牢关。”又云:“虽云透三关,而实无透者,不过如来如是,我亦如是。从兹修无修,证无证,妙觉普明,圆照法界。”在一般的修证经历上,可以说有此三关,如上上根利智,则一悟悟彻,亦无三关之阶次。不过后来宗门普遍提倡,则参禅者不必皆上上机,故三关遂为旨要。
此三关义,据《楞严经》看,佛与阿难之问答,先云心在何处,又问心是什么,此心在何处与心是什么,即是话头的参究。三卷末阿难大悟,遂“返观自身,如湛巨海漂一浮沤”,并赞佛云:“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祇获法身。”这就是破本参的境界。到富楼那与佛问答时,阿难又因“多闻习气”而起疑问,佛遂因而示圆通门。本来大力者无须此第二段,第未能乘悟圆彻者,故不得不修圆通而对治“微细惑”。此即所谓“那边悟得,这边修证”,因之便有所谓“顿悟渐修”之说。选观音从耳根获圆通二种殊胜,这就达破重关的境界。其后由五十五位之真菩提路而到“圆满菩提,归无所得”,即是破了末后牢关。不过禅宗尤重在破本参,因为不破本参,则根本谈不上后二关。然破本参而不知有重关须破,则易落于天然外道;破重关而不知透末后牢关,亦易安于小乘涅槃。所以必须透过三关,始可真实达到佛祖的境地。从语录之纂集而研究者,不可不知此三关之义。今之所讲,亦略同语录之纂研也。
七、坐跑之兼运
修禅之法,有所谓常行三昧,常坐三昧,半行半坐三昧。而般舟三昧,就是常行三昧,古人修此法者很多。南岳慧思禅师,尤推重修此法门,尝谓“如有十人修般舟三昧,吾即愿护持而不入灭”。常坐三昧,则通常坐禅都是。半坐半行三昧,可说是现在禅林的一种禅法,现在一般的禅堂(古名僧堂),大抵皆是半坐半行的。这种行法,倡始于何时不明。不过我在日本曾参观过曹洞宗的永平寺,这个寺的建筑法,是仿照于宋时天童寺的,完全是古僧堂制。在他的僧堂里,不设床铺,只有一个大板座,这个板座,白天做坐位,晚上做床铺。他们是面向壁坐的,这是遵照达摩面壁之遗制。卧时则头向外脚向里。堂中亦无跑的设备,坐疲倦了,即拿着锡杖出外经行。这大概是宋时的制度,中国早不行了。现在中国这种坐跑兼运的制度,最早不过在明末清初间。明时有练魔场,魔就是昏睡,练魔场就是对治昏睡的场所。清初又有禅门锻炼说,此为取大慧杲之法而以坐行调身心者。后来合并练魔场为禅堂而锻炼,遂有半坐半跑之行法。这种半跑半坐之成为定制的,据宗下传说,系始于雍正。雍正最佩服玉琳国师,所以他以帝王之威,取消汉月藏之三峰派,而承续玉琳之宗派。他当时求玉琳之嫡嗣,众推举高旻寺天慧澈禅师以应。及澈见雍正,雍正问云:“你是国师嫡嗣,还识国师宗旨否?”澈答云:“我有癞痢头在(盖澈是个癞痢头)。”雍正乃以剑拟之云:“割却你癞痢头时又如何?”在这种威逼之下,澈惊不能答。雍正谓:“君无戏言,我宫中有禅堂,限你七天,如答不出此语,必割却癞痢头!”澈乃进禅堂去参究,而雍正又派人天天在禅堂门外报时,谓“已过一日,还有六日在!”乃至“已过六日,还有一日在!”在这种警戒之下,澈乃不遑宁坐而急跑,到了第七天,因跑急撞在柱上,遂豁然大悟。求见雍正,雍正谓之曰:“且喜你已识国师宗旨。”由这段公案,高旻遂定禅堂内半坐半跑之制度。而此种法制,亦确能调适身心,且有助于参究。由此看来,故知宋、元、明、清禅到了清代,遂有坐跑兼运的禅法。
八、僧俗之常套
所谓僧俗之常套,就是明清以来中国禅宗丛林里一般的情形。关于这,清康熙年间祥符荫的《宗统编年》中有几句话,可以说明大概的情形。他说:“自宋高宗丁巳绍兴七年,至明神宗甲寅万历四十一年,凡四百七十八年,其间正宗法脉,时隆时污,大道机宜,若显若晦。高峰、中峰之冷严而蹈晦,万松、雪庭之圆敏以精特,皆所以深培厚蓄,而启隆振之绪于未艾。”此明南宋至明之禅统。又云:“启祯(天启、崇祯也)间,禅风以天童、三峰两祖而大振,为先后左右者,云栖、紫柏、憨山三大士而外,有真寂印、鹅湖心、仪峰象、无念有诸公,为之防闲提擎,所以数十年来,令行吴越,几复追唐宋之盛。”又云:“万历四十三年至康熙间七十五年,其间天童、磬山,廓龙池、禹门之绪,而临济之道以兴;云门、博山,振清凉、寿昌之业,而洞上之宗聿起;三峰力阐纲宗。善继述者,有灵岩之广大精微,宏觉丕承帝眷;相唱和者,有福严、古南之卓立潇洒,云栖之净业普摄三根,宝华之戒范广弘三聚。皋亭、天谿、曲水、莲居之间,台教之轮传持绚烂;秣陵、金阎、普德、中峰之际,相宗之席讲贯缤纷。”此种叙述,可谓略得概要。然当帝眷之雍正时,对宏觉加以种种的批驳,而专崇玉琳国师,尤力斥三峰为魔,《宗统编年》亦未曾叙到。如曹洞虽及澹归,而与澹归同出天然门下之十今,皆明末遗老出家,粤中建大刹多处;四川之破山门下如昭觉、大雪等,亦未提叙;这或者是当时川、粤的交通阻隔原故。然清代天台宗所从出之灵峰蕅益亦未说到,不无缺点。
现在中国佛教僧寺的一般情形,要远推于明太祖的五种寺制。他把僧寺分做五大类,即禅寺、讲寺、律寺、净寺、教寺。这里所谓教寺,就是密宗的寺院。这种分法,其实在元时已有雏形,不过明太祖把它显明化罢了。然而到了明末清初,讲、律、净、教四种寺庙,渐渐地少起来,均混合于禅寺。故后来禅寺里,讲经、开戒、念佛堂都兼有。而教寺因为堕落俗化,民间不信,应赴经忏及做水陆道场等,也混入了禅寺。考其所以混合的原因,是因为明末时,各僧寺宗法制度严格施行,是曹洞宗寺即永成为曹洞宗等,临济宗寺即永成为临济宗寺。在那时还是以禅法为主,代代传承,然至清中叶后,则反以寺庙产业为主,故其开戒、传法的目的,反而成为续承寺产的接代人了。由于这种宗法制度的组织,演成现在寺僧常套。禅寺混合成“内则禅、讲、律、净,外则经、忏、斋、焰”。据我所知,在清朝末年,金山、高旻是不做经忏的,然至民国以来,也做水陆,放焰口了。我十三年在天童讲的《楞伽义记》,净心老和尚序之说:“禅、讲、律、净以究真,经、忏、斋、焰以应俗,天童实具备之。”此即说明清季以来僧寺之一班的常套。一方面参禅,讲经,传戒,念佛,另一方面念经,拜忏,设斋,放焰,应世俗一般人的要求。徒子法孙相承,而禅林反成一个空壳,正是只存告朔的饩羊而已。
中国佛学特质在禅,至此讲完,但还有旁附于禅宗而出现的两种,亦顺便一谈。
九、仙道之旁附
此种仙道,是旁附“空默之观照”而流出的。他们作仙佛合宗等,亦讲明心见性,回光观照。大抵谓性即光,能清净其心,如明镜不着微尘,性光自现。反照者,要在动中时时照顾,日常之间,事来应付过,物来识破他,在尘出尘,不动一毫人我相。回光即回摄性光,以目为机,在天为日,在人为目。天之阳光,日所射入;人之神光,以目泄漏,漏尽则阳竭而死。要将一身精华造化之真气,仍赖二日逆视而摄回。人之聪明智慧,皆此性光之流转,此光最是活泼难定,须用谛观、守中、调息、听息等法,静之定之,光自透入。不过百日,慧光充盈,神光普照,久之通天彻地,无所不到,所谓收之则藏于密,放之则弥六合也。见得长生之性,始可修长生之命。所以他们说,炼心为成仙一半工夫。他们又说,佛经详性功而略命功,道书尚命功而略性功,修性功可以得漏尽通,修命功可以得天眼、天耳等五通。这种旁附,于禅的仙道,影响很大。故雍正亦极重张紫阳,把他的《悟真外篇》选入于《御选语录》中。
还有柳华阳唱性命双修,他说单修性功,难免投胎夺舍;单修命功,不过却病延年。他引古语云:“修性不修命,万劫阴灵难入圣;修命不修性,犹有家财无主柄。”他并以在北京与一禅师入定出神,至扬州观花,禅师只能观见,他能取花一枝而回的故事为证。
然仔细考之,秦汉以来,仙家以内丹练气,外丹采药,无所谓性功。而性命双修之始祖,乃系吕纯阳受黄龙禅师感化后而来者。他取禅宗为修性以作修长生之基础,亦犹儒者取禅悟以为求功名之资本耳。西藏经教所传大圆胜满法,其所用之名字虽有不同,然其主张有似性命双修者,所谓即身成佛,亦略同即身成仙也。
《传灯录》记载吕纯阳受黄龙的点化:一日,黄龙山晦机禅师上堂,吕纯阳出众问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时如何?”黄龙斥曰:“你这守尸鬼!”吕曰:“只奈堂有长生不死药乎?”龙曰:“饶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吕飞剑斫之不入,乃拜求指归。龙反问他:“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吕于言下大悟,说偈曰:“撇却瓢囊撇瓢琴,而今不炼汞中金。自从一见黄龙后,始悟从前错用心。”由此可见,吕翁固已弃仙入禅矣。故雍正谓张紫阳取性功为悟真之外篇,其以此为外,乃以真亦不立为外;而以命功所成之仙,犹在三界之内也。故紫阳曰:“世人根性迟钝,执其有身,恶死悦生,卒难了悟。黄龙悲其贪着,乃以修身之术,顺其所欲,渐资导之。”由这几句话看来,则张紫阳亦以仙非究竟,禅宗乃为究竟。仙佛合宗等书,以此为吕、张性命双修之道,不惟失禅宗,亦弃吕、张之意矣。
十、儒理之推演
儒理之推演,乃从语录纂研得少分理解,而还从儒家伦理道德而起。历来士大夫与禅宗发生关系者甚多,如韩愈、白乐天、欧阳修、苏子瞻、富弼、王安石、黄山谷、陆游、宋濂、张居正、龚定庵等文学家或政治家,这里且不谈。如陆象山、杨慈湖、王阳明、王龙溪等心学派,不立异于佛门者,亦非此所论。至其本为禅师,如刘秉忠、姚广孝,及入居士传者,如张商英、张九成、耶律楚材、袁中郎、钱牧斋、彭绍升等,固不须说。再如帝王方面,如唐宣宗、明洪武,曾为沙弥,唐僖宗之太子及明建文皆由帝王而终为禅师,及作家皇帝梁武帝、清雍正等,这里亦一概不说。现在所要演讲的,是依禅录纂研悟理,而另张儒理,却又反据儒理而排斥佛教的一些人。
唐李翱之《复性书》说:“人之所以为圣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他本禅学主张,止情而复性,方可成功圣人。但他回到儒家伦理及华夏文化与重农业经济,遂谓儒家之伦理为中道,佛家必离父母出家修行,则非中道。故佛教只宜印度,而非中国所宜,并以重农而反对不耕而食。他从这一、伦理道德,二、中夏文化,三、农业经济之三点,得来的结论,即成为依佛张儒,而又反攻佛教的宋儒学派的远源了。
周濂溪也是一个受禅法而又为后来立异的理学派所本的人,但他本人却无何斥佛之表现。中峰门下之胡长孺居士的《大同论》曰:“孟子没一千四百年而周子出。”周子,就是指周濂溪。“周子之传,出于北固山鹤林寺寿涯禅师”,则周濂溪固出于禅统。程子、朱子皆得之周子,朱子复得张敬夫讲究此道,方觉了然。元来此事,禅学十分相似,学不知禅,禅不知学,互相排击,都不曾搔着痒处,真可笑也。还有与周子同时的刘兴朝签判,也由参东林总、慧林英、智海泉诸禅师得悟,而着《明道谕儒篇》,曰:“明道在乎见性,余之所悟者,见性而已。……佛曰大觉,儒曰先觉,所觉此耳。……然孔子之道传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既没,不得其传。而所以传于世者,特文学耳。故余之学,必求自得而后已。”又曰:“是道也,有其人则传,无其人则绝。余既得之矣,谁其传之乎?终余之身,而有其人耶?无其人耶?所不得而知也。”兴朝所说,徒遗空文,无人传其道。若如周濂溪,有程、朱一类的人崇奉之,岂非又一传孟子以来之道统。
天童文礼禅师邃于《易》,诸儒大阐道学,师与之游。朱晦庵参师时,问“毋不敬”,师以手示知。杨慈湖问“不欺之力”,师说偈曰:“此力分明在不欺,不欺能有几人知?欲明象兔全提句,看取升阶正笏时。”又野录载朱熹少年赴试时,书笼中惟带大慧杲之语录全部,亦见其曾专心禅学。盖理学始自程、朱,而程明道亦近心学。据其理学与佛禅立异者,系程伊川及其门下,而朱晦庵则集其大成者也。
近人马一浮、冯友兰亦究禅宗语录以张理学,二人皆纂研语录,而冯氏之《新理学》尤常引禅宗语录资讲说。兹略叙冯氏说:“在哲学中,以负的方法讲形上,最合乎空灵的标准者,是唐宋的禅宗。禅宗自以所讲的是超佛越祖之谈,其所用超越两字甚有意思。他们以佛学各宗为‘教’,而自以为‘教外别传’,他们是从高一层观点以看各宗对于实际有而肯定的理论。教外亦曰教上,即是超越的意思。禅宗要义有四点:一、第一义不可说;二、究竟无得;三、佛法无多子;四、担水砍柴,无非妙道。此四点中,‘佛法无多子’是禅宗所单提。余三点,佛家、道家虽略及,但禅宗特重之。”冯氏于“第一义不可说”及“究竟无得”,到临济、云门、圆悟、南泉、云岩、洞山、百丈、大慧、法眼、曹山、首山、慧忠、庞蕴、药山、马祖、佛眼、法演、舒州、黄龙等古尊宿语,说得口漉漉地,但于“佛法无多子”,则未说出所以。于“担水砍柴皆妙道”的庞居十偈,及曹山之三种堕即明超圣之意,而说为超圣入凡亦可。但《新原人》中,以此斥佛学要出家、学戒、入山、坐禅等,为不如儒家之敦人伦尽人事,则仍执宋儒偏见。不知运水搬柴无不是,出家入山亦何不是?讲学从政无不是,受戒坐禅亦何不是?盖依事解理,虽解得如是,而先入习见如故,仍触事泥滞。大慧杲示刘敦济云:“此事如青天白日,皎然清净,不变不动,无减无增。若当人日用逢缘处,头头上明,物物上显,取之不得,舍之长存。荡荡无得,了了空虚,如水上葫芦,拘牵他不得,惹伴他不得。古来有道之士,得之自生死海中,头出头没,全体受用,无久无余,不睹生死尘劳之状。……昔李文利都尉,在富贵丛中参得禅,大彻大悟;杨文公参得禅,身居翰苑;张无尽参得禅,作江西转运使。只遮(这)三大老,便是个不坏世间相而证实相的样子也。又何尝要去妻孥,罢官职,咬菜根,苦形劣志,避嚣求寂,然后入枯禅鬼窟里作妄想,方得悟道?”从此一则话看来,谁谓禅家一定要教人舍世住山?只是理学者未免要恋着家俗,妄生是非而已。故依佛张儒而反斥佛者,实在不免偏见之过。从古今纂研语录而讲理学的,实未能参禅入门也。三峰禅师云:“十河九洛,众教总持,须从无文字处求之。”乃着《四书·五经参同》。一日怃然曰:“宗乘中事,自问理会也理会得,说也说得,只一事未在,敌他生死不得。”此云理会也理会得,说也说得,不过有一事,就是烦恼生死不能解脱。后放下一切,力参数年乃大悟。故宋儒及今新理学者,虽能在禅录钻点道理出来,至多不过如三峰的未悟以前。且如已悟之三峰,亦不过才破本参而已。钻研语录,在力参透悟;说理,则去钻研语录之意亦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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