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死鬼(四):继父江伯

庚申辛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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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伯是一个苦命的人,但他是一个好人。

江伯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去南大沟浇冬水。冬夜漫长,戈壁苦寒,他穿着厚厚的羊皮袄(方言,读pí yào)依偎在变压器旁边的一截矮墙边,掏出身上携带的白醋瓶子,里面有他灌的一斤散酒,猛喝几口,然后放下瓶子,把手揣进羊皮袖头,就这样一边等着渠沟里的水慢慢把地灌满,一边等着下一家人去接水(吊死鬼一中提到,北方浇水是一家一家排队的,上家浇完了要把水放给下一家),下一家人接水的是我的父亲。

父亲到了以后,挨着江伯坐在了矮墙边,掏出囊囊(方言,口袋的意思)里的红兰州烟,给江伯装了一根,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也就是这次聊天,父亲才了解到江伯的大概身世。

江伯是张掖人,3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他还有两个姑妈,可是没人愿意抚养他。外奶奶(方言,指外婆)看江伯孽张(方言,可怜的意思),就把他接了过来。

外奶奶是和小舅舅一起生活的,因为江伯的到来,使得小舅舅家无故增加了一张没有劳动力的嘴,所以江伯遭人白眼自然是有多无少了。

在江伯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年过年,家里买了肉,外奶奶给他和小舅舅家的丫头一人给了一小片片(就像山东那边的把子肉一样,但份量肯定赶不上)。那个年代,粮食都是靠挣工分挣来的,吃肉是多么奢侈的事。可是小舅舅家的丫头吃了自己那一块肉还不行,仗着江伯是她爸爸抚养的,硬是还要他碗里那一块肉。一年难得吃到荤腥,而且肯定要把最好吃的放在最后吃,换谁都不愿意给吧,可是那丫头不依不饶还哭了起来,小舅舅闻声赶来,问清原由,抬手就给了江伯一耳光,打的江伯差点把碗丢在地上。

江伯告诉父亲,当时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光阴似箭,不到几年的功夫,外奶奶撒手而去了,此时的江伯11岁。外奶奶的过世,让江伯伤心了很久,可就在外奶奶离开后不久,江伯也由于一件事离家出走了。

那个年代,耕地里上的肥都是农家肥,也就人粪尿,父亲小时候在生产大队就拾过粪,虽然很恶心但是拾粪挣得的工分却比其他劳动挣得多。

江伯的小舅舅家后面的灰圈(旱厕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大便的位置,谁解决完了,自己拿着铁锹盖一锹土,春天的时候要用手推车推到耕地里。有一次,江伯早晨肚子疼,匆忙爬起来上厕所,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天亮的也晚,江伯上完厕所,拿着铁锹盖土的时候没看清楚,也没太在意这一锹土到底盖在了哪里,便急匆匆的跑回了被窝。

早晨,小舅舅从灰圈回来,怒气冲冲的,扯着江伯的头发就把他往灰圈里拖,去了以后江伯才意识到,由于天黑没看清楚,那一锹土盖在了一旁,舅舅撕着他的头发,按着他的头,逼着他把粪吃了,旁边的表妹笑着、跳着,小舅妈也没劝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江伯回忆说,当时他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硬是没哭。他挣脱了小舅舅的手,跑了,直到现在也没回去过。那一年他十二岁,伤了自尊,伤透了心的十二岁。

唉,童谣唱得好,没妈的孩子像个草,但辛酉觉得其实江伯连个草都不如。父亲给我讲这一段的时候,他眼睛里也像进了沙子一样。

张掖至武威、河西堡都有火车,有客运,也有货运,离家出走的江伯就靠扒火车,偷点煤呀啥的维持了一年多,后来有一次去偷的时候被河西堡火车站的民警抓了个正着,审问了一圈才直到江伯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于是派出所便把他送到了永昌县福利院。

在福利院的日子虽然偶尔会被大孩子欺负,但是比小舅舅家好多了,起码吃得饱,不用挨打,不用战战兢兢。日子就这样过着,一直到江伯16岁。

那个时候,福利院也是分配工作的,等到江伯参加工作的时候,他选的是商业局,商业局下面有供销社等各种单位,他为了吃饱饭便去了供销社。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江伯在永昌县白洋洞供销社(现在改成了白洋洞农场)喂猪,喂鸡,活虽然脏了一点,但是日子相对还比较轻松,而且月月还有点工资。

喂了两年猪以后,江伯觉得还是要学点手艺,毕竟老话说得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于是江伯便找供销社的领导反映了一下情况,说他想去学厨师,正好当时供销社的厨房也缺人手。

学了厨师后,江伯算是迎来了他人生中最舒坦,最高兴,最攒劲的五年时光。

聊到开心处,江伯拿出白醋瓶子,一边和父亲对饮,一边再咂上一根红兰州。

江伯说,那五年他过得真的好,上班的时候,看到肉随便吃,下班的时候,看到酒随便喝。考虑到单位厨房的肉不能吃太多,免的给自己惹来麻烦,他便想到了其他办法。

因为他住的宿舍就在他之前待过的养鸡场附近,所以每次只要想吃肉了,下班的时候就顺手在鸡舍抱一只鸡揣在怀里,回到宿舍烧水拔毛,开膛破肚,一阵子的功夫处理好,宿舍没有锅,就把鸡煮在烧开水的铝茶壶里,然后便躺在床上等着吃肉。

炉子里的火苗在扑哧扑哧的跳动着,屋子里充满了鸡肉香,回想起以前受的罪,那是人过的日子吗,等到鸡煮好了,备好盐巴,备好青稞酒,捞出那只胖乎乎的老母鸡,撕下一个大鼓捶(鸡腿),祝自己忘掉忧伤,生活重兴旗鼓;再撕下一个有翅南飞(鸡翅),祝自己忘却烦恼,工作展翅高飞;再撕下一个凤手香(鸡爪),祝自己脚踏实地,活的清清白白,最后再把一边的马子肉(方言,指鸡胸脯肉)吃上一些,这样老母鸡就剩了一半,然后他在把剩余的一半装在铝饭盒中,留在第二天吃。

他就这样想吃肉吃肉,想喝酒喝酒,痛痛快快的过了四五年。

可是男人再怎么快活,还是得讨一个心疼姑娘做媳妇啊,更何况是像江伯这样有工资的城里人。

永昌县在每年的农历四月八都会举行庙会。据《永昌县志》记载,距离城北二里地,有一个北海子寺,最初是在唐朝时修建的,现在仅存北海子塔,其余佛塔、太清宫,转轮寺等均修建于明,清。四月八这天寺院里会用各种名香浸水,把寺里的佛像都擦洗一遍,名曰“浴佛”,周围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也都会聚集去寺庙中做点事,想藉此种下一点善因,藉此善行积累一些福报。

西沟村距离永昌县城需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有一年的四月八,羽花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去浪四月八(方言,浪就是逛的意思),遇见了他在白洋洞供销社工作的知青朋友,孙二(在家排行老二),孙二以前是赵沟村七队的下乡知青,由于他和羽花婶子的远房亲戚在同一个大队干过活,下乡期间一直被这个亲戚照顾,少干了许多体力活,所以孙二后面回城工作了,总惦记着这个亲戚的好,每年都会把家里人不穿的旧衣服洗干净了,顺便再买点城里的点心给这个亲戚送下来。

在广阔天地的生产大队中,干的活很辛苦,就因为辛苦结下的友谊才纯粹,所以在县城碰到了,孙二就非得拉着这个亲戚要好好招待一下他,作陪的正好就是江伯。酒过三巡,聊起家庭孩子。江伯说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媳妇也是没影子,孤身一人在白洋洞工作。羽花婶的远房亲戚听到这,眼睛一亮,拉着孙二要说个悄悄话,具体说的什么江伯也不清楚。

就这样,后面在孙二和这个亲戚的撮合下,江伯做了招女婿(方言,也就是上门女婿的意思),放弃了工作,放弃了舒坦攒劲的单身日子,成了羽花婶的丈夫,成了招弟姐和喜娃哥的后爹。

或许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婚姻吧,男女双方匆匆见了一面,就成了两口子,没有相互了解,没有送这送那,也没有要房要车,更没有三金首饰,就开始了相濡以沫一辈子。

就如辛酉的父亲母亲,父亲第一次去外爷家,母亲给他烧的热炕,父亲跑了一天的路,跑乏了,吃过饭就睡了。由于睡得太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腿上烫了两个大水泡,可把外爷乐坏了,捋着山羊胡子笑呵呵说,我这个未来女婿实诚啊,母亲则在一边向外爷抱怨,抱怨父亲是不是个勺子(傻瓜的意思),炕那么烫也不知道翻个身。后来成了两口子,就算父亲和母亲吵架,但是饭做熟了,母亲还是把最稠的先捞给父亲,这或许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婚姻吧,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又处处羡慕他们。

江伯来了我们队上,我依稀还记得他是个全脸胡的细腻男人,处处透着文雅,处处体现着涵养。冬天他家门前摆着乒乓球台子,每天我们去玩的时候他都是很早起来,把周围的卫生打扫好,装好中间的网子,把拍子和球放在靠墙边的砖头跺上。从没向我们这种村里的捣蛋娃子发过火,衣服总是穿的干干净净,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父亲也提到过,江伯喜欢下象棋,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是农闲的时候,总有人去江伯家门前的南墙根下下象棋。假如院子门口冷了,江伯就把棋牌搬进堂屋,让大家在屋里玩;假如院子门口热了,江伯就把棋盘搬到自己的庄门棚(方言,北方指:刚进院子门的那个棚,用来放拖拉机,农具等),让大家在阴凉处玩,还时不时给一起下棋的村里人装上一支烟。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江伯的两个丫头出生了,也慢慢长大了,莹莹和艳艳。招弟姐出嫁了,喜娃哥开始娶妻当家了。

农村的日子平淡而宁静,但是总会有一些突然的事,打破这种宁静,有时候却让人惊愕不已。

我读初三那一年,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对子,包麻腐水饺,准备欢欢喜喜的过大年。那天下午,我和哥哥正帮着大伯家贴对子,艳艳来找有福叔,有福叔和他的小儿子宝华哥一起生活,当时宝华哥也正在院门上贴对子。

艳艳泪眼婆娑说,小哥,我爸不行了,你们去看下,说完便哭了起来。宝华哥吃惊地问,怎么了,人在哪里,艳艳接着说,人还在医院抢救。由于离得不远,辛酉也听得真切。

后面的事,是村里的二虎哥给辛酉讲述的,因为江伯出事之前的那年,二虎哥正好和江伯一起在市里的二矿区打工。

二虎哥说,快到年底了,有一次和江伯在食堂吃饭,江伯突然说,“我以后要是死了的话,就火化了,把骨灰洒在白洋洞,那里有我一生的快乐。二虎哥白了一眼江伯说:“你这个老家伙胡说什么,日子不过了?”,江伯说道,“我的日子已经过完了,剩下的日子是喜娃的了,我两个姑娘,还能有啥日子过了”,说完苦笑了一下,可是谁知道就这么一段聊天,江伯却一语成谶。

年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单位上发了一些过年福利,有酒有烧鸡,单位有一些同事提前回家了,没有领取的福利就都给江伯领了,江伯由于小时候在小舅舅家受了罪,所以吃肉都是大块吃,喝酒也是把酒倒进搪瓷缸子大口喝,他很讨厌喝酒的时候用小酒盅,吃肉的时候切成小片用筷子夹着吃。

领了福利的那晚,不知道江伯是有啥心事,还是被家里那个时日已久的吊死鬼迷了心窍,连着喝了几搪瓷缸子白酒后便倒头睡了,以往喝同样的量都没啥事,而单单这次江伯却再没有醒过来,本来打算年三十下午回家的他永远睡了过去,心中最向往的白洋洞他也再没了机会回去。

江伯出殡的那天,家属殓棺结束,棺材用木钉钉好后,八大金刚开始在棺材下过椽子,绑绳子,刚把棺材抬出院门,几个人就说棺材越来越沉,有点抬不动的感觉,于是赶紧换了另一拨人,另一拨人抬了十来米远也有点支撑不住,最后家属没办法,便把棺材抬到拖拉机车厢里,这样拉棺材的拖拉机走最前面,后面依次跟着拉花圈,拉工具,拉人的拖拉机。

出殡的拖拉机车队就这样慢慢的驶出了村庄,后面拖拉机里的人突然看到江伯的棺材燃起了火苗,很是诡异,后面的一群人立马大喊,想让最前面拉棺材的人停下来,可是前面的人像是聋了一样,依旧哒哒哒的往前走,然而当后面的那群人想加快速度去拦截前面拉棺材的拖拉机时,却永远都是隔着那么十来米,总是赶不上。

直到送丧的一行人到达了葬人的坟地,拉棺材的拖拉机才停了下来,大伙过去看棺材已经被烧得快要散架了。

大伙质问最前面开拖拉机的人,有没有听到后面叫他们停车,有没有感觉到后面在着火,那个人像刚睡醒一样,迷迷糊糊的。

这时候随着送葬队伍过去的二虎哥开口说话了:“江伯说了要火化,你们还骂我是我胡比乱灌(方言,胡说八道的意思) ”现在棺材无缘无故烧成了这个样子,还不是没有随人家火化的心愿,唉。

听村上一些老人也闲聊过,本来两口子吵架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可是江伯不一样,他是个招女婿,也就是招夫养子,招夫养子其实也没哈,俗话说得好“生身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百善孝为先”,可是让江伯难受的是,有时候羽花婶和他吵架,羽花婶口头禅总是“你给我滚,滚回你的白洋洞”。

此话一出,江伯应该是伤了心。自己放弃一切以为找到了那个她,找到了那个没有童年忧伤,没有舅舅打骂的温柔乡、心灵的避风港,可是她的一句“给我滚”,让自己的心掉进了三冬里的冰窟窿,自己能滚哪里去,现在的自己已经滚不了了。

江伯因为是招女婿,进不了有财叔家的祖坟,他膝下虽然有两个丫头,可是没有儿子,所以最后只能在离有财叔不远的位置重新给他做了一个坟。

一个院子连着两个男主人出事,是个人家也不安稳了,于是羽花婶请来了新沟村的一个神婆,神婆来了以后,在各个屋转了一下,然后就问羽花婶,“你们之前看到过什么,不要哄我”,羽花婶说“之前江伯活着的时候,老是说重新找个宅基地盖一院房子,他每次一进储粮食的那个屋就会看到一个人”,神婆问道,“是不是一个穿着大红衣服,梳着两个大长帽杆子(方言,指大长辫子)的女人”,羽花婶家里人眼睛一怔,惊得说不出话来。

想必大家已经猜到那个穿大红衣服的女人是谁了,没错,就是那个吊死鬼。你想,今天去库房,看到一个女人吊在房梁上,血红的舌头,明天去库房,再看到那个女人笑盈盈地坐在粮仓墙上,晃动着双腿,那种诡异,谁不怕?而库房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当年那个姑奶奶上吊的磨坊的位置。

神婆把事说破以后便走了,走之前钱都没要,只是撂下一句话,你们这院子容不下两个男丁,喜娃命硬扛住了,这里不能住人了,假如想要个男娃,赶紧搬家吧,假如阴邪栖身太久了,院子里现在住着的人也要出大问题的,我治不了它。

后面喜娃哥找队长说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宅基地,江伯去世后的第二年就搬到了新家,搬过去后便生了一个男娃,小名叫镇镇,现如今他家早就在城里了,一切顺遂,平平安安。

而喜娃哥家的老院子不久之后便拆了,北方农村的房屋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土坯房,就算现如今生活条件好了,逐步改成了砖瓦房,但还是一户靠着一户,唯独喜娃哥家老院子的位置拆了所有墙体,变成了一块耕地。

至于那个吊死鬼,并没有像僵尸电影一样被打散魂魄,也没有像白鹿原里面的小娥,修了个佛塔压住她,只是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后来开了一次会,把她上吊的那个磨坊里面的碾子找出来,压在了她的坟头,据说石碾子能镇邪。

其实,辛酉最终也没想明白,那个姑奶奶为什么上吊,是真的被黄皮子迷了心窍吗?

但辛酉始终认为,人还是问心无愧的好,多孝顺父母,多积阴德,毕竟头上三尺有神明,若真有鬼怪邪祟,那对于阴德深厚的人,它也只能退却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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