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话术”及印度的“独脚”传统

这是个难登大雅的话题。
但是观察禅宗，又是个绕不过的“话头”。
确切地说，是个绕不过的“话术”。
一般而言，僧俗两界普遍的说法是：这是个“毫无意义”只为断人妄心、破人分别心的“话头”。
燃鹅，不仅是！只要把省略的量词带上，人就知道，这“一片干屎橛子”，与那“一颗庭前柏树”，没啥子区别，甚至和那一个牙也……莫咋舌，不要笑，释迦身都是这个，那古佛一个牙不是这个是啥子塞？老子强谓之“道”庄曰“屎尿”丹派曰“金丹”。
注意，犹如彼处古佛“一个牙”非指赵州色身肉体一样，此处“释迦身”非指乔达摩悉达多色身肉体。这片“橛子”还要说？也不是具体的、实用的“厕筹”！
二者同指道，隐代吾人心。吠陀仙人曰“实在唯一”。

“和尚莫别有么？”
“干屎橛一任咬。”
——《云门匡真禅师广录》

有一位从荆南来访学的同学问，大师您还有秘法么？
大概这时候，临济义玄的“无位真人是干屎橛”，已经被云门的升级版“释迦身是干屎橛”发扬光大，名满丛林了。所以他才说“一任咬”：
切入马祖道一的语境，就是嚼碎了那根橛子即向汝道……
切入憨山大师的语境中，对应的是“但把一粒轻嚼破，始知佛法并无多。”

佛教东传，和它横扫西域与草原不一样。
印度文化遇到了高出它一头的中华文明：这时候，中国人已经是用“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朴素的辩证法看问题了，我们看天竺的传统，这里只从它的“站相”上瞥一眼吧——直到今天“独脚”文化都盛行不衰……
在中国的传统儒家嗤之以“夷狄之术”、“不合孝道”时，佛教在不把“仁义礼乐”当回事的道家那里找到了“交流”对象。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
——《庄子•知北游》

东郭子希慕闻道，向请教庄子：
“人们所说的道，究竟存在哪里呢？”
“无所不在。”
“好呆具体些哈。”
“在蝼蚁中。”
“就在这样低的等动物那里？”
“在稻田的稗草里。”
“更低一等的植物那里？”
“在瓦块砖头中。”
“在大小便里。”
东郭子听后表示“今日无话可说。”

“如何是释迦身？”
“干屎橛。”
——《云门匡真禅师广录》

在诸多禅门公案中，“佛是干屎橛”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话头，是禅宗最受诟病的一个“话术”，这个“话术”显然与庄子的“话术”有渊源。
在《只有一个牙》、《庭前柏树子》中说了，只有一个牙＝庭前柏树子＝一根柱杖＝一指＝独脚＝一眼＝一拳＝无根树……

古德六一
如何是达摩一只履？
踏断毗卢顶。
如何是慧可一只臂？
等闲捏出虚空髓化作炎天三尺雪。
如何是僧灿一身罪？
红炉片雪。
如何是道信一只虎？
触着丧身失命。
如何是弘忍一株松？
覆荫天下人。
如何是慧能一张碓？
一踏到底。
——《即非禅师全录》

无非佛教的“独一无二”论在“话术”中的具体表现。
翻开天竺文化的第一祖书，看到没有，“实在唯一，圣人异名。”（《梨俱吠陀》）

赵州无佛性，丰干太饶舌。
南泉一枝草，云门乾屎橛。
——师观《偈颂七十六首》

这位高僧给人说得多清楚，只是时人看不懂：
南泉一枝草＝云门乾屎橛

南宋朱子表示看不懂：
“今之禅家多是麻三斤、乾屎橛之说，谓不落窠臼，不堕理路。”（《朱子语类》卷七）

明代袁中朗参禅之初，认为自己看懂了：“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当今劲敌，唯李宏甫先生一人。”而在万历二十七年后，对无一所获而感到苦恼，并对禅宗的“纵心任性”、“随语堕者”给予了辛辣的讥讽：“宗门中，此等语句甚多。若一一执之。释迦老子出世，将真以饲云门狗子乎。又古德云：如何是佛？干屎橛。果尔则凡见粪车粪檐溷厕，应当一一礼拜供养……” （《西方合论》）

有意思的是，皇帝圈中的知名“修行人”——最恨“呵佛骂祖”、痛斥德山宣鉴的雍正皇帝，并未在《御选语录》中批评临济义玄，反将义玄语录收入了一百五十六位禅师的合集中，他认为“（临济玄）见证与前选（正集）中诸大善知识，无二无别。”
佛教圈内看懂大师的，概也无几。南老讲他在峨眉山闭关时，说过一则轶事，一些人每天把跳粪坑里“洗澡”当修持……

厕筹又称厕简、厕辙、厕篦、搅屎棍和干屎橛，是指大便后用来拭秽的木条或竹条，这种厕筹上个世纪还在中国和日本的部分地区使用。在《南唐书》《资治通鉴》和《法苑珠林》中都有相应记载。
南北朝是佛教汉化的关键时期，不仅有知名的菩萨皇帝萧衍，搞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李后主的虔诚度不在其下。“后主与周后顶僧伽帽，披袈裟，课诵佛经，跪拜顿颡，至为瘤赘。亲削僧徒厕简，试之以颊，少有芒剌，则再加修治。”《南唐书•浮屠传》
就是说，他拜佛磕头，脑门子都碰出包来，亲自为僧侣“御制”厕筹，做好了，还要放在脸颊上试试，看有否芒刺……

三上明山不覆藏，一朝瞥地始承当。
横吹铁笛千峰外，干屎橛拈遍界香。
——法柱栋《示崇鉴晟禅人三上明山》

十方同聚会，瞎驴趁大队。
个个学无为，眉上更安眉。
此是选佛场，屎窖立封疆，心空及第归。
——绝岸《偈颂一百零九》

晚参：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便恁么去，绵密处直是绵密。直饶古人道个干屎橛、麻三斤，已是曲为指注。那堪灵山特地拈花、赵州平空指柏？节目上何止更生节目。所以道语中无语是名活句，语中有语名为死句。涉言路是死句，存道理是死句。以至机留玄解，见滞幽微皆死句也。
——《雨山和尚语录》

其实，在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不出禅宗和净土，两家都是请佛“带货”：
“禅宗甚至可以说几乎完全是中国（丛林禅师们）的创造，它实际上已经走向佛教的反面。”（季羡林《佛教十五题》）
初祖达摩本身就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物，而净土信仰更是（佛教＋密特拉教）÷2的结果。
而且，与其说禅宗是一种哲学，不如说它是一种修法——不谈过程，只谈“结果”，除了“行为语言”，尤其擅长“话术”！
禅宗的“干屎橛子”与道家的“道在屎尿”一样，就“话术”而言，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巅峰了。坐在巅峰上的达摩，就只剩下“面壁”了……

一声寒雁度中天，惊起迷人着眼看。
识得根原归去也，何须陆地浪滔天。
伶俐衲僧向这里，进一步则红炉飞片雪，退一步则失却手中珠。到这里不顾危亡、放下身心，向佛未出世、祖未西来、威音那边，那边更那边看，是个甚么干屎橛臭（味）？嗅来嗅去，嗅到大安乐境界，方许少分相应。脱或（如果）依稀（迷糊），犹欠粥饭气在。今日或有人问：昭觉是甚么干屎橛臭？对他道：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捷始应知。”
——《竹峰续禅师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