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师友(典藏本)>>~西谛先生(2)

最初我当然对他并不完全了解。但是同他一接触,我就感到他同别的教授不同,简直不像是一个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教授架子。

他也没有一点论资排辈的恶习。

他自己好像并不觉得比我们长一辈,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

他有时就像一个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

他说话非常坦率,有什么想法就说了出来,既不装腔作势,也不以势吓人。

他从来不想教训人,任何时候都是亲切和蔼的。

当时流行在社会上的那种帮派习气,在他身上也找不到。

只要他认为有一技之长的,不管是老年、中年还是青年,他都一视同仁。

因此,我们在背后就常常说他是一个宋江式的人物。

他当时正同巴金、靳以主编一个大型的文学刊物《文学季刊》,按照惯例是要找些名人来当主编或编委的。

这样可以给刊物镀上一层金,增加号召力量。

他确实也找了一些名人,但是像我们这样一些无名又年轻之辈,他也绝不嫌弃。

我们当中有的人当上了主编,有的人当上特别撰稿人。

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我们难免有些沾沾自喜。

西谛先生对青年人的爱护,除了鲁迅先生外,恐怕并世无二。

说老实话,我们有时候简直感到难以理解,有点受宠若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既景仰他学问之渊博,又热爱他为人之亲切平易,于是就很愿意同他接触。

只要有机会,我们总去旁听他的课。

有时也到他家去拜访他。

记得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们几个人步行,从清华园走到燕园。

他的家好像就在今天北大东门里面大烟筒下面。

现在时过境迁,房子已经拆掉,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了。

但是在当时给我的印象却是异常美好、至今难忘的。

房子是旧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里有地板,我的印象是非常高级的住宅。

屋子里排满了书架,都是珍贵的红木做成的,整整齐齐地摆着珍贵的古代典籍,都是人间瑰宝,其中明清小说、戏剧的收藏更在全国首屈一指。

屋子的气氛是优雅典丽的,书香飘拂在画栋雕梁之间。

我们都狠狠地羡慕了一番。

总之,我们对西谛先生是尊敬的,是喜爱的。

我们在背后常常谈到他,特别是他那些同别人不同的地方,我们更是津津乐道。

背后议论人当然并不能算是美德,但是我们一点恶意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比如他的工作方式,我们当时就觉得非常奇怪。

他兼职很多,常常奔走于城内城外。

当时交通还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清华、燕京,宛如一个村镇,进城要长途跋涉。

校车是有的,但非常少,有时候要骑驴,有时候坐人力车。

西谛先生挟着一个大皮包,总是装满了稿子,鼓鼓囊囊的。

他戴着深度的眼镜,跨着大步,风尘仆仆,来往于清华、燕京和北京城之间。

我们在背后说笑话,说郑先生走路就像一只大骆驼。

可是他一坐上校车,就打开大皮包拿出稿子,写起文章来。

据说他买书的方式也很特别。

他爱书如命,认识许多书贾,一向不同书贾讲价钱,只要有好书,他就留下,手边也不一定就有钱偿付书价,他留下以后,什么时候有了钱就还账,没有钱就用别的书来对换。

他自己也印了一些珍贵的古籍,比如《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玄览堂丛书》之类。

他有时候也用这些书去还书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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