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回忆录>>~五出五归 (1)

我在四十岁以前,没有出过远门,来来往往,都在湘潭附近各地。而且到了一地,也不过稍稍勾留,少则十天半月,至多三五个月。得到一点润笔的钱,就拿回家去,奉养老亲,抚育妻子。

我不希望发什么财,只图糊住了一家老小的嘴,于愿已足,并不作远游之想。

那年秋天,夏午诒由翰林改官陕西,从西安来信,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知道我是靠作画刻印的润资度日的,就把束脩和旅费,都汇寄给我。

郭葆生也在西安,怕我不肯去,寄了一封长信来,说: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

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

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

作画但知临摹前人名作或画册画谱之类,已落下乘,倘复仅凭耳食,随意点缀,则隔鞋搔痒,更见其百无一是矣。

只能常作远游,眼界既广阔,心境亦舒展,辅以颖敏之天资,深邃之学力,其所造就,将无涯涘。

较之株守家园,故步自封者,诚不可以道里计也。

关中夙号天险,山川雄奇,收之笔底,定多杰作。

兄仰事俯蓄,固知惮于旅寄,然为画境进益起见,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驾,毋劳踌躇!我经他们这样督促,就和父母商量好了,于十月初,别了春君,动身北上。

那时,水陆交通,很不方便,走得非常之慢,我却趁此机会,添了不少画料。

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画上一幅。

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画谱,造意布局,和山的皴法,都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在中途,画了很多,最得意的有两幅:一幅是路过洞庭湖,画的是《洞庭看日图》;一幅是快到西安之时,画的是《灞桥风雪图》。

我都列入《借山吟馆图卷》之内。

我到西安,已是十二月中旬了,见着午诒,又会到了葆生,张仲飏也在西安,还认识了长沙人徐崇立。

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午诒介绍我去见陕西臬台樊樊山(增祥),他是当时的名士,又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

我刻了几方印章,带了去,想送给他。

到了臬台衙门,因为没有递“门包”,门上不给我通报,白跑了一趟。

午诒跟樊山说了,才见着了面。

樊山送了我五十两银子,作为刻印的润资,又替我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亲笔写好了交给我。

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看见臬台这样地看得起我,就认为是大好的晋身之阶。

张仲飏也对我说,机会不可错过,劝我直接去走臬台门路,不难弄到一个很好的差事。

我以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

因此,仲飏劝我积极营谋,我反而劝他悬崖勒马。

仲飏这样一个热衷功名的人,当然不会受我劝的,但是像我这样一个淡于名利的人,当然也不会听他话的。

我和他,从此就有点小小的隔阂,他的心里话,也就不跟我说了。

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我四十一岁。

在西安住了三个来月,夏午诒要进京谋求差事,调省江西,邀我同行。

樊樊山告诉我:他五月中也要进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他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我,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

我笑着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二三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

”夏午诒说:“京城里遍地是银子,有本领的人,俯拾即是,二三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濒生当了内廷供奉,在外头照常可以卖画刻印,还怕不够你一生吃喝吗?”我听他们都是官场口吻,不便接口,只好相对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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