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现形记》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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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杜筱岑正在海南春番菜馆同周子言周三两个,打算请女伶田小峰、月峰姊妹来,施其钓蚌珠(俗名吊膀子,吾友商山旧主尝谓钓蚌珠与吊膀子不仅雅俗之别,各有一种命意。意在玷污小姐清白者,此吊膀子也;意在倒贴者,此钓蚌珠也。细按之确合情理,然则杜筱岑之意,是吊膀子也。非钓蚌珠也。)的真才绝学。忽然跑街伙计朱梅生慌慌张张的跑来投个信,即便走了。

  筱岑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周三不知为了何事,便道:“坎坎来的谁呀?”筱岑道:“我们庄上的跑街伙计朱梅生。!你不认识他吗?”周三道:“怪道有点面熟。他来说什么?”筱岑叹口气道:“这是我的命运不济,着实乏味。是市面上算得着的一块金字招牌,向来同我们庄上进出。方老头儿不肯多与他的,结欠了三千、五千两银子,直要双脚跳的了。我同经理何煦丞、东家何敏士,都是一人之交,因此我同他想一个法子,开一个的户头,用两、三万银子,存存欠欠。方老头儿倒马马虎虎不以为意。如是者已两年宽了。昨儿我升补了缺,今儿市上一响,煦丞马上过来道喜,跟手打了五张票子去。一张是六千九百二十一两三钱,一张是三千一百二十九两六钱,一张是九千两,一张是二万七千两五钱,一张是一万五千三百七十七两四钱,共计六万一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名下已欠了二万六千银子哩。不是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吗?方老头儿经手的帐上还好,存着二十八两八钱银子,真真凑巧。不过一点点小末尾,终算拉转了。(绝倒)周三道:“敢是风声不好吗?”筱岑道:“若是风声不好,倒也罢了。我有本事同他弥补。实在作怪,已经倒了。”(拉倒,拉倒。)周三道:“不过吃了八万七千四百两银子倒帐,值得慌了的这个样儿?倒帐是公罪呀!”筱岑道:“公罪私罪,且不要说他。我同何煦丞、何敏士堂兄弟两个,一人之交的朋友,不作兴捉弄我呀!既是外强中干,周转不灵达于极点,岌岌乎有朝不保暮之势。---不该拆我这一堆磨盘似大的,滥尿在我头上呀!”周三道:“真……真了。”

  正在万分懊恼的当儿,只见月峰微带酡颜,大踏步进来。月峰原是天足,所以能够穿了厚底靴上铁杆,纯乎“李春来一派”,你想不见得袅袅婷婷的过来哩。终是大踏步来的了。(正写到十二分懊恼之际,忽然又变一番气象。大有一剎儿粉黛如云;一剎儿干戈似雪之妙。别人写不到,学不来。)筱岑的千愁万苦一剎时愁云苦雨,雨散云消。仍旧是满面春风一团和气。(绝妙好词)连忙站起来,堆上一脸的笑道:“爱卿快来,爱卿快来……”(累我发了一身肉栗。昨儿是一身冷汗,今儿又是一身肉栗。要读你的现形,真真受累不浅)周三也忙着招呼。月峰笑道:“还是我来仰攀,你来俯就,才是正当的礼款。”说罢哈哈大笑。(活画武伶样子。)周三笑道:“今儿怎这么高兴?面孔喝得红红的,喝了多少勃兰地?”月峰道:“不多,不多。喝了一大盏,还要喝哩。”筱岑没手儿的按叫人钟,直急得细崽一个虎跳,跳了进来。(实实是妙笔)又没口子的嚷:“快拿一打勃兰地,老牌,老牌……”细崽连珠似答应道:“着着着。”月峰忽把双手儿在筱岑的肩上一揪道:“敢是拿酒来浸我吗?(妙语虽不曾浸,其骨已醉。)筱岑笑道:“喝不了拿回去。”月峰道:“要我喝酒,不喝酒?”(奇问。)筱岑道:“要,要,要。”月峰道:“要我喝时,你须依我一件事。”筱岑连连道:“十件,二十件,一百件……都依得。”月峰笑吟吟的滚在筱岑的怀里,软着声浪儿道:“(文字之善变,一致于此。)我已经醉了一小半了。(又是妙谈。)你须点一出戏,我放胆喝一阵,再醉一小半,也就不妨留着一点点不醉唱戏。”筱岑道:“点戏,尽管点戏。别说一出,哪怕十出,我竟求之不得!你须说个点戏的原因。”月峰道:“足见我的老相好……。”周三把脖子一缩,舌儿一伸。筱岑的脸上骤露那五洲万国从古迄今所未有的怪色……“粗心,然而不懂戏情呢,却也莫怪。昨儿不是说的停儿我唱是《捉拿花蝴蝶》《水战鸳鸯桥》吗?你想呢,我已醉了,穿了厚底靴儿做铁杆工夫,怕不闹出乱子来吗?我跌死了,你可快活?”筱岑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这一虑,虑得很是,孔子云何况此乃近虑矣乎。呜呼!(解铃)人不言,言必有中。其斯之谓欤,其斯之谓欤!”月峰听了,撇了撇嘴,瞪瞪的瞧着筱岑,摇来摆去,瘦腰儿好似杨柳。忽地格地笑的把头在筱岑的胸前乱撞。揶揄道:“我在京里的时节,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的新关上,有一只大自鸣钟,非凡之大。据说那钟的是乌龟壳样儿的,只有圆桌儿这么大。我到了这儿,满心的要见识见识这件巨物。找了多回,没有找到。岂知让人家哄了,倒说在哪里?什么黄埔滩上的。其实就在四马路里头。自然找不到了。”筱岑道:“瞎说哉!新关自然在黄埔滩上呢,哪说在这儿大菜馆里嗄?”月峰把筱岑拍了拍道:“这不是乌龟样的一个吗?在这儿摇来摆去做什么?不是那大钟的儿吗?”周三拍手道:“妙极哉!妙极哉”!筱岑也不禁大噱起来,把月峰满身乱拈乱捏道:“不依,不依。骂得我忒狠了。”月峰最怕肉痒的,吃筱岑一阵拈捏,已缩的一团,笑着央告道:“饶了我。我陪你的罪。”筱岑笑道:“这么一团,不像一个圆桌儿吗?”月峰道:“那便你不吃亏了,也说了我哩。不许拈哩。”  于是喝着酒。筱岑道:“你说点哪一出?我们商量好了去。”周三道:“月峰文行里《取城都》最好的。”筱岑道:“那末就点《取城都》罢。”月峰道:“太吃力。并且酒后嗓儿终退步的,点了《虹霓关》,听白玉兰陪唱,很好的。如今通上海算,要算白玉兰顶俏皮了。”周三道:“听说玉兰的寓也搬到日兴里了。这话真吗?”月峰道:“那说不真呢?同我那里是紧接的邻舍,他住的是第三十三号门牌,我们不是三十二号吗?停儿我们散了回去,我叫他过来谈谈,是高兴的。”周三道:“听说玉兰染过毒的。你该知道的。”月峰道:“咳!天下的事情,真……真难料的很。若说玉兰是最正经的。何曾胡闹过一回?我同他是顶知己的,正所谓:无话不谈哩。他自从十七岁上……到今儿二十五岁,一古脑儿只有三个人,决计找不出第四个人来的。就是这会儿,有个外国人瞧上了他,情愿给三百洋钱,胡乱搅一阵,他不答应。我倒劝他几句:我们吃了这碗饭,虽然呢自食其力,卖嘴不卖身,终算不是堂班出身。该着完全无缺的自由权。心上爱,就有情分;不爱,就不理他。然而到底吃亏了!说不得我们是千金小姐、黄花闺女哩。那些混帐臭男子倒说嫖姐儿没有味儿;嫖那唱戏的,端的开心。还有该死的王八蛋,说若讲真实工夫,须是武行里去找……。”周三笑道:“你说到这句话,我想起一句笑话来哩。---黄家班里的庆儿,有个北方健儿同他交情最深。那一回……吃庆儿肚儿轻轻一挺,那个北方健儿竟直上青云,把牀顶板撞脱了。还有一回,他俩睡到半夜里,大家醒来说说闲话,光景合不上庆儿的意思,庆儿也不过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那北方健儿直滚下牀来,滚了三、五丈远。假如没有板壁阻住,大有从上海滚去,直要滚回了天津去的样子。(若云果有如此力量则天津轮船无须得。如要天津去,只叫黄庆儿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就到了天津,想这速力,比火车还快几百倍哩!若是用力一挺,只怕欧美轮船也无须得哩!绝倒,绝倒!)月峰大笑道:“呸!这是说话吗?”筱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月峰又道:“我们武行里,直是天神了。其实武行里倒不敢过分糟挞身子的。---且说玉兰到底不曾应许这外国人,也可想他的为人了。二月里,不知道怎样梁了这毒,幸而有个姓车的,荐了里的汪笛渔,不过几天工夫,就医好了。连玉兰自己也不懂这毒从何来的。”

  说说谈谈,不觉送上咖啡来了。恰好小峰过来,对月峰道:“我先走了。”(不见她招呼杜、周二人,是何缘故?若云作者漏笔,看下文又不然。)月峰道:“这里也散了。”筱岑、周三忙招呼道:“小峰进来呀!”小峰道:“不了。”(只两字)月峰道:“黄大人一答去吗?”小峰道:“今儿该死了!黄大人点《小上坟》、夏大人点的《送银灯》、明大人和美大人都要点。不是给我面子,简直的要命哩!”说着走了。

  杜筱岑、周三于是坐下,喝咖啡。筱岑道:“何其大人如许之多耶?”月峰道:“都是京里来的。黄大人名儿叫做胜白,是商部当差的;夏大人,叫夏承虞,是外务部当差的;明大人、美大人,是旗人。明大人,叫明珠,美大人叫做美玉。都是道台,现在办铁路。”周三道:“据说有十多个人呢。”月峰道:“其余都是这里的绅商,因为黄大人、夏大人、明大人、美大人明儿要回京去了,算饯行的。小峰同黄大人是……晓得吗?”筱岑道:“小峰还有个什么词人哩?”月峰顿了一顿道:“---没有别的,别瞎说。”筱岑又道:“昨儿一答回去的,不是吗?”月峰只顾喝咖啡,只做不听得。筱岑也不问了。须臾,咖啡已毕,细崽送上签字纸,一看四十二元七角五分。筱岑倒呆了一呆,想着还有一打勃兰地在里头,只得签了字。叫细崽把勃兰地送到日兴里去。细崽答应了。便一起出了海南春。刚走了十来步,只见细崽追过来说:“老班还有一本书忘记了。”筱岑一看,却是那本癸卯科的《江南乡试闱墨》,忙接来收了。还好,月峰跑得快,已离着四、五间门面的远,没曾瞧见。周三伸着舌头,悄悄的道:“丢了吧!别放着身上。看光景今儿是不成功回去的了。那个字少不得要写的哩!”筱岑也以为然。把那本闱墨一抛,恰好抛着一个野鸡身上。那野鸡拾来一看,道:“咦!一本书?也好的。倒可以省三个钱草纸哩。”(呜呼!我为闱墨一哭。偏偏又落在野鸡手里,愈加肮脏。益发腥骚。我为闱墨放声一恸)筱岑抛去了闱墨,于是大为放心。同周三、月峰丹桂去。这且搁一搁起。  且说那崇茂钱庄上的跑街朱梅生从海南春出来,垂头丧气,慌慌的走着。走到西荟芳相近,蓦地里一个人兜头一撞,正待发作---抬头一认道:“咦?幼竹!冒冒失失的跑到哪里去呢?”幼竹一瞧是同行朋友。朱梅生忙道:“得罪!得罪!你在哪里来?仁实公司的电报知道没有?”梅生道:“没有呀!哪里的仁实公司呢?”幼竹道:“我们同行中倒一点没有信息?我刚才到《日日报馆》里去找一个朋友,恰好打来一个电报说:仁实公司总理,昨天已不知去向。据闻亏损有三百万之谱,今日已停止交易。市面震动云。

  梅生道:“只怕谣言罢。---仁实公司的总公司在这儿。不过支店罢哩。岂有这等利害的消息?我们同行不知道?到报馆里先得着电报呢!”幼竹道:“原为此呀!况且总理的昨天已不知去向了。难道商会里没有电报的吗?所以我急急的要去找这里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探探消息。扁人和我是换帖子。想来有句心腹话给我的,别的都是假的。银子我经手三十多万呢。虽则是有东家晦气(原来如此),到底乏味的事。第一个紧要关头,独怕歇生意。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我不会贱妾(客气)那里去高乐吗?要我奔的慌慌的做什么?我须不是呆徒嗄!”(足见聪明)梅生道:“阿也!我们庄上也有往来的呀!扁人同我的交情也极厚的。你我一答儿去好吗?”幼竹沉吟道:“也好。”梅生于是回过身来,重又向东,和幼竹齐着脚步儿行去。

  不多几步,便进了公和里总街第七家,门上挂着:梁溪谢寓金字牌儿,披着妃色湖绉扎成的一对彩球,一望而知是时髦倌人的寓处哩。幼竹道:“这里的牌儿可以收了。简直的挂上一块的牌儿好多着呢。”梅生道:“常言说得好。若说谢寓的年事,只怕比扁人还长着一两岁呢。鸦片烟只怕一两还不够他过瘾呢!这么大的烟瘾,自然瘦得僵尸似的了。---两人颧骨足有炭团大,瞧着先觉讨厌了!”梅生笑道:“老蟹的工夫,光景是出色的。”幼竹道:“鸦片烟抽得这种田地,大高而不妙的了!”梅生道:“只消看他应酬朋友,何等周到。一隅三反,那门子的工夫虽不高妙,细腻稳贴,吞吐沉浮,承转起合,控纵得法,一定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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