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第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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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看见那班军官跪在那里,将啜子提高一调报道:“湖北新军第几镇,第几标,沐恩某人某人,跪接统制大人。”船上走出一个捧令箭的差官,对岸上扬和,喊了一声“免”,各军官忙站起身,摆着簸箕阵,拥护那船上下来的官员,进城而去。我细细一想,才知道是接差,不是防变,怪不得大家都嘻嘻呵呵如同儿戏呢!但适才那位统制大人,我号志似曾相识,就怕是一向充当督辕武巡捕的那个张丫姑少爷罢?不晓得怎么样没有几时,竟会被他攀龙附凤荐升到副将,委带督辕中军卫队的?现在又奏补湖北新军第八镇统制。 日前因吴镇军元凯所部凯字营勇,偶逢礼拜日出外闲游,在汉口租界某戏馆里闹事,就有人乘势在制台面前诋毁旧军程度不齐,虚糜饷项,不如遣散为是。又虑遣散非先换统带不可,而统带又必得一威望著者,方能坐镇雍容,指挥如意。当下制台在通省武员里,左拣右拣,拣了这么一位亲信丫少爷去当此重任。谁知那凯字营从前成军时,质量极为复杂,类皆湘皖敢死之士,若要统帅得人,本可以练成劲旅的。如今一闻裁撤之信,都群情汹汹,正在不可终日。适值那位张统制轻裘缓带,奉命而来,方自谓儒将风流,欲效信陵君单骑代将的故事。不意才一进营,就立时全军都哗变起来,甚至控弦露刃,势若寻仇。此时还大亏吴元凯平日深得军心,闻变驰至,将张统制于仓猝中救护出险。据当日暴动时有亲目所睹的人说,张统制倚恃宪眷日隆,威名藉甚,初接凯军印绶时,即欲于营中置五色棒以示威。讵知激动众怒,几遭不测。嗣幸得依吴元凯肘下掖之以出,然而半世英名,已扫除殆尽矣!
我那一日在武昌成外讲台猝遇时,正是他乘兴而往,败兴而回的一日。就深怕一眼看见,不好招呼,只得急忙闪入一家小杂货铺子里,权时躲避,好让他队伍走过,再慢慢的进城。一路上低头细想,目下政以贿成,豺狼当道,我即或在这里再多住几时,也不见得有甚么利益。倒不如收拾前往苏浙去游玩一番,还可以落得个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呢!藉访虎丘、天竺诸名胜一旷眼界,庶不负我半世辛勤,十年跋涉。主意已定,就想回寓摒挡一切,明日往各处辞行,后日就乘鸿安公司长安船南下。不意一时心有所专,脚下就错走了两条道路。其时街上各店已是点灯的时候,忽从一家酒馆门首经过,他上面挂的是“醉白园”三个大字的匾额,两旁又挂了许多甚么“应时小吃”,“零拆碗菜”各处小牌,那门里出出进进吃酒的人实在是不少。我自思腹中正在饥饿,此时就是赶回客栈,恐怕晚饭是已经开过了,倒不如就在此处将就吃一点儿,再寻路回寓罢!
于是一个人就走上酒楼,四面一看,见下面是三间蝴蝶敞厅,上面是一带串楼,地方收拾的倒还洁净。当下有个酒保儿走过来,笑嘻嘻的对着我道:“客人可是要饮一杯么?还有客没有?”我道:“没有客,你就随便带一份甚么酒菜来,吃一碗饭就得了!”他听见我的口气,晓得不是甚么大饮食家,就慢腾腾的答应着走去,过了好半会,才拿着四碟小菜,一壶四两头花雕绍酒,暨一副杯箸走来,朝我面前一放,就扬着头,自己去吃他的水烟。我再看那邻桌上,已有两位穿洋装的学生,一个个在那里高谈雄辩,议论纷纷,把半酒楼的人都引得停下杯子来听他们说话。我也随着众人抬头一望,只见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后生,都生得一脸的横肉,飞扬浮躁,旁若无人。内中还有个戴洋瓶底眼镜的人,更是抓耳挠腮,坐立不稳,在那里摇头晃脑,嘴里说道:“朱又孙,你们令兄长孙君嘴说是理财的本事比众人好,然而究竟还不如我们老兄做事来得有斩决,有权变。他那广东南海县不做,是因为同本省学差过不去,两下里抬杠子,才改捐教职的。后来又因做教职做烦了,便讹了知县一嘴,才立意不干,学一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古人,如今更数他快活了。可笑当时外面有一般知一不知二的俗人,都还在那里夸赞他是急流勇退呢!你说天下靠舆论还有凭据吗?我如今先把他同郓学台的一段事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他那人的手段辣了!我记得这位郓大宗师,是江苏常州人,名字叫做甚么郓主颐,号子渊。其为人也,尖酸刻薄,直是一无耻小人。平日只知道以钱为命,那其余的整风饬纪,讲武修文,凡学政分内所应行各事,都一概不在他意中。不晓得怎么会同我们老兄两下里弄翻了,等到他临卸任的时候,就把他收拾的要死。” 那人笑道:“鲍国琼,你又来混说了。先不先一个知县,同一个学差比较起来,品秩相差甚远,你若说学台参知县,这句话还有点听听。如今是说的知县收拾学台,岂不是拿鸡蛋去同鹅卵石碰么?这是明明的有意来欺我没有做过官了。你须知道,我官味虽未尝过,但是官风我却听得不少,从古及今,哪里就真有爬根草会绊倒水牯牛的道理呢?”
这个戴眼镜的人笑道:“哦!原来你不知道!他们那些放学差的人一到了任,就恨不得连厨房里铜勺锅铲、太太的裹脚条了、入月布,都要找首县去办差,却又不肯担这个不把钱的声名。所以在接印头一天,照例弄两只锡元宝,上面还贴着提督学院的印封,郑而重之的送过去,县官就得照例替他垫买鸡鱼肉鸭、柴米油盐,以及合署牀帐被褥、桌椅条台,降至碧纱厨、文房四宝等件,都要在他未进衙署以先就预备好了。接印这一天,摆列在学院大堂两旁,请他过目。及至考试已毕,任满回京,除代办各物摸摸胡髭扰孙子,一条绳索捆起来带不走不计外,还要一处处送他的棚规,并将前次发下来的那两只锡元宝,原璧归赵。另外再加具上一张并未骚扰分文,所有任内一切供应,皆系学台自备的甘结存案。所以他们做学差的人,三年任满,共派科岁考几县,就得应有几县甘结,好于回京复命时咨部存案。倘若少了一县没有,外面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张屁轻的东西,其实就派得有大大的处分呢!大约那《钦定学政全书》上,都该有注着的,因此我们老兄早有鉴于此,深知此结有起来轻如鹅毛,设若无起来,就重如泰山的。所以于学差要动身时,他探听得正在杠抬物件,就轻轻的带了全班差捕走了去,抓了几名夫子来,就近在学院东近摆下一张皮马札子,不问青红皂白,拖下去乒乒乓乓的五百小板子一个,然后枷号起来,在左西辕门示众。一面又拿了手本上去,禀安禀见,说:说着,就将头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来,朝学台面前一掼,嘴里嚷道:“请办!请办!咱们不干了,还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吗?”此时学台心里心里是一肚子气,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爷把大帽子拾起来,整理好了,送给他戴,一面又请本府出来同他从长计议,先时允五千,他不肯,又允一万,他仍然不肯,后来被他◆来◆去,整整的讹了五万两,才肯补给那一张印结的呢!你想是这一任学差碰在他手里,晦气不晦气呢?”
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学台到底能有多少钱?就是大小县分一扯,每考一次,二十几个秀才都是做买卖进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个人讹去了五万,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学差,难不成就连一个钱都不想留了么?你请吃酒罢,这些话恐怕是耳食来的,不见得是你亲目所睹。” 他听了,但发急乱嚷道:“怎么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来广东学差,就与别处不同的,即如优拔贡一项,外省至多不过几百金贽敬而已。独有广东,动不动就要上千上万的才能拔到手。俗语说得好:家无千百万,莫想优拔看,可知相习成风,由来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为奇。听说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个姓和的拔贡,本来是个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极,一副小嫩白脸儿,比煮熟的鸡子白还嫩,真是大着意连手指甲都可以吹弹得破的。再加上年岁又轻,胆气又壮,穿上两件颜色公服,站在学台公案旁边,越显得秀可餐,风华绝代。只是一样不好,体气未免瘦弱些,素有向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的暗病。不晓得因何受知于郓学台,就奉送了他一个拔贡。后来连朝考部费各事,都是姓郓的一手经理,始终成全的。及至钦用知县,分发浙江。又适当金衢严道鲍超的孙子鲍男爵,因外交上失算,奉旨出关,外人更迁怒到巡抚刘树棠身上,说他办理不善,也奉旨革职离任,以藩司郓野萍署理的那个机会。他禀到一见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门生,久经在竹报中拜托过的,就不问到省资格深浅,胡里胡涂委了他一个督办温州洋货厘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阴知县,一年本辕文案委员。由此凑凑刮刮就拼命捐了一个江苏即补道台。居然绿舆红伞,顶马跟班,大不是那时在州县班里做磕头虫子的气象了。制台也因为他老人家做过这一席,朝自己子孙身上看看,也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办警察总监,此一番更是一出门前呼后拥,威断行人了。恐怕连当日曾文正公初克复南京的时候,也无此声势。而且他又官运亨通,人才归附,一班和尚戏子都情愿投效台前,充当眼线,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爬的,没有一样侦探不着。诸如甚么富有票、贵为票、回天票、飞龙票,还有甚么哥老会、三点会、大刀会、小刀会各种党人,就像是养在家里的,只要上司一声要,他就一声有。其余若禁运军火,若访拿私枭,更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这一种孙行者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去迎合上意,莫说他是个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贡出身,即或是个一品大百姓,从根上捐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讨上司喜欢,不出人头地呀!但是他这个人倒还不忘本,每每想起恩师一番提拔之功,尝对人说: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时刻叫人去坐探他恩师家里有甚么事,好藉图报效。后来那派去探事的人回来说,他恩师要想娶一房小,以为娱老之计,无奈素惧师母吃醋,不敢轻易启齿。他就阳借送与师母做丫鬟为题,搜买色艺双绝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娴其表情体操,以便暗中备师不时之需。他师叔辈中,有把持学务,吞勒公款,为绅商学界所不容,连名告发的。他又在制台面前极力保举,得以无事。平日他恩师左右前后红白喜事,甚之看门的家里小孩抓周,挑水的屋里老奶奶过冥寿,他送起礼来,都是一百千五十吊的送。当时有个官亲,谏止他两句,他还说“又翁,你要明白,郓大宗师要不是做一任学差,哪里能有这种种的利益呢?所以我说,广东学政,与天下不同,就叫心摆在心窝里做,至公无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万。倘要不顾天良,不顾官声,逢一个卖一个闹起来,我恐怕还不止于此数呢!何况这姓郓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剥皮,是认识他的。无一个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宗旨办事。当时我们老兄拼着一任现任知县不做,只向他要了五万银子,还不算是他剥人家皮,我们老兄只抽了他一条筋么?依我看起来,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那人道:“亏你好意思!这样五万十万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听见,讥笑你是个官场市侩么?我且问你,你适才说的那鲍超的孙子鲍男爵,他可是从前随曾文正平定发逆那个鲍春霆的孙子么?听说此人在金衢严道任上,专事声色,不理民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经心,事后又不知消弭,直是一个酒囊饭袋,极其无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个灯台不算数,又带累了一个巡抚跟他革职回家,永不叙用。当日事起时,有人亲眼看见他学汉寿亭侯挂印封金故事,不辞而别,趁杭沪小轮转而之苏,又由苏至常,冀欲找盛杏荪宫保出为转圜。谁知盛宫保一径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见面。适值新任浙抚密派的侦探员也追踪而至。这一天,就在常州客栈里访查明白了。先进来一个人,对着他迎面打了一个千儿,口中称呼道:他听着,忙摇手道:那人笑道:他此时自觉无可遁饰,又加后面进来的人,已把个客栈转得满满的,势难回避了,只得随同来委一路回到杭州,听候参办。后来他奉旨遣戍军台,由内河北上,还有我们苏州委员协同送的呢!所以我独有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当时只听见说姓鲍,虽然是个革职的人员,然面男爵未曾撤销,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不清楚他是鲍哪个的后人。要不是现在听你说,我还不明白呢!”
他道:“我们大清朝笼统只闹过一回粤匪,出过一个鲍超,哪里还有甚么哪个这个呢?这句话提起来,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老,他家里的历史,你又没得我知道透彻了。从前这个鲍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刚勇,好为人排难解纷。只因身当乱世,在家里无业可为,只得贩卖私盐过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盐营里的人,因为他无有钱物孝敬,就大家商议着将他私下活埋起来,想活活处死。谁知时正隆冬,忽然天上落下一阵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营勇都一个个吓得丢下锹锄,四散跑开。及至等雷雨过后,他再慢慢的橕扎起来,仰见月明如画,时约子正,逢见一人,赤面长须,绿袍金铠,持刀坐于树颠上,笑对他道:并指示程途,嘱其投营立功,必得不用。他听了如梦方醒,自己回视己身,已不在原处。远远听见谯楼更鼓,时正三更,不觉就倒身下拜道:那红面人道:言讫不见。天明遵路而南,达曾文正大营,投效充护勇。也是他官星应该发现。这一日,曾文正军中偶然缺饷,他就随口的编作小唱儿,教同营的弟兄们三三两两互相歌唱。顷刻之间,就如楚歌四起,全营骚然。曾文正这一惊却吃得不小,只说是有奸细在内惶惑军心所致,就立刻督饬营务处,严密查究。由此三个挤两个,两个挤一个,你推我,我推你,将他推查出来。还算看他是本营兵卒,从宽发落,重责了一百军棍,逐出营门。谁知这一顿打,太重了些,竟把两只腿打得皮开肉绽,气息仅存。当是就有个带水师炮艇的哨长,也是他们四川人,推念同乡情谊,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将养棒疮。想将养好了,凑些盘川钱,让他此处不留人,另找留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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