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栾城后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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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论二
天下利害,不难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气定,高不为名所眩,下不为利所怵者,类能知之。人主生于深宫,其闻天下事至鲜矣,知其一不达其二,见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恶,则利害之实乱矣。汉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帝问太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数反复,不足烦中国往救。”帝使严助难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复。诚能,何故弃之?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诉!”帝诎蚡议,而使助持节发会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鲜,讨西南夷,兵革之祸加于四夷矣。后二年,匈奴请和亲,大行王恢请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请许其和,帝従安国议矣。明年,马邑豪聂壹因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帝命公卿议之,安国、恢往反议甚苦。帝従恢议,使聂壹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觉之而去,兵出无功。自是匈奴犯边,终武帝无宁岁,天下几至大乱。此二者,田蚡、韩安国皆知非,而迫于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实,而遽従之。及其晚岁,祸灾并起,外则黔首耗散,内则骨肉相贼杀,虽悔过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严助以交通淮南,张汤论杀之。王恢以不击匈奴,亦坐弃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岂非首祸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风雷之变,发金滕之书,而后释然,知其非也。汉昭帝闻燕王之谮,霍光惧不敢入。帝召见光,谓之曰:“燕王言将军都郎,道上称跸,又擅调益幕府校尉。二事属尔,燕王何自知之。且将军欲为非,不待校尉。”左右闻者皆伏其明,光由是获安,而燕王与上官皆败。故议者以为昭帝之贤于成王。然成王享国四十余年,治致刑措。及其将崩,命召公、毕公相康王,临死生之变,其言琅然不乱。昭帝享国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有见于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远矣。天寿虽出于天,然人事常参焉。故吾以为成王之寿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过也。昔晋平公有蛊疾,医和视之曰:“是谓近女,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将死,天命不宥。”“国之大臣,受其宠禄,而任其大节,有灾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讥赵孟,赵孟受之不辞,而霍光何逃焉I王之幼也,周公为师,召公为保,左右前后皆贤臣也。虽以中人之资,而起居饮食,日与之接,逮其壮且老也,志气定矣,其能安富贵易生死,盖无足怪者。今昭帝所亲信,惟一霍光。光虽忠信笃实,而不学无术。其所与国事者,惟一张安世,所与断几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经术、识义理者,光不识也。其后虽闻久阴不雨之言,而贵夏侯胜,感蒯聩之事,而贤隽不疑,然终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宫,近嬖幸,虽天资明断,而无以养之,朝夕害之者众矣,而安能及远乎。人主不幸,未尝更事而履大位,当得笃学深识之士日与之居,示之以邪正,晓之以是非,观之以治乱,使之久而安之,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然后听其自用而无害。此大臣之职也。不然,小人先之,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志气已乱,然后入之以谗说,变乱是非,移易白黑,纷然无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乱天下。大臣虽欲有言,不可及矣。《语》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故人必知道而后知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故吾论三宗享国长久,皆学道之力。至汉昭帝,惜其有过人之明,而莫能导之以学。故重论之,以为此霍光之过也。
汉哀帝自诸侯为天子,方其在国,好礼节俭。知成帝优容舅家,权夺于王氏。及即位,收揽威柄,朝廷竦然,庶几于治。既而傅太后侵侮王后,僭窃名号,始失天下心。帝复宠任幸臣董贤,位至三公,富拟帝室。虽欲贬损王氏,而身既失德,朝无名臣,所以资之者多矣。《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二者帝皆失之,其若王氏何!方帝之崩也,王太后召大司马贤,引见东厢,问以丧事调度,贤内忧不能对,免冠谢。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召令莽助君。”贤顿首幸甚。莽既至,使尚书劾免贤。贤即日自杀。王氏代汉之祸,实成于此。昔高帝寝疾,有吕氏之忧。吕后问以后事,帝曰:“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王陵少戆,可以助之。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及产、禄之变,王陵争之于前,平、勃定之于后,皆如高帝所虑。文帝末年,有七国之忧,戒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可任将兵。”及吴楚之变,亚夫为大将,破之数月之间,亦如文帝所虑。今王氏之乱,与吕氏、七国等耳,而哀帝无其人,汉遂以亡。非特天命,盖人谋也。
人主之德,在于知人,其病在于多才。知人而善用之,若己有焉,虽至于尧舜可也。多才而自用,虽有贤者,无所复施,则亦仅自立耳。汉高帝谋事不如张良,用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西破强秦,东伏项羽,曾莫与抗者。及天下既平,政事一出于何,法令讲若画一,民安其生,天下遂以无事。又继之以曹参,终之以平、勃,至文、景之际,中外晏然。凡此皆高帝知人之余功也。东汉光武,才备文武,破寻邑,取赵、魏,鞭笞群盗,算无遗策,计其武功若优于高帝。然使当高帝之世,与项羽为敌,必有不能办者。及既履大位,惩王莽篡夺之祸,虽置三公,而不付以事,专任尚书,以督文书,绳奸诈为贤,政事察察,下不能欺,一时称治。然而异己者斥,非谶者弃,专以一身任天下,其智之所不见,力之所不举者多矣。至于明帝,任察愈甚。故东汉之治,宽厚乐易之风,远不及西汉。贤士大夫立于其朝,志不获伸。虽号称治安,皆其父子才志之所止,君子不尚者也。
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故吕氏之乱,平、勃得置力焉,诛产、禄,立文帝,若反复手之易。当是时,大臣权任之盛,风流相接,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议斩晁错,而文、景不以为忤,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后,此风衰矣。大臣用舍,仅如仆隶。武帝之老也,将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权,在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异议。至于宣帝,虽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克,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従,鲜有能容者。恶杨恽、盖宽饶,害赵广汉、韩延寿,悍然无恻怛之意。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陵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兴,虽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幸而子孙皆贤,权在人主,故其害不见。及和帝幼少,窦后擅朝。窦宪兄弟恣横,杀都乡侯畅于朝,事发,请击匈奴以自赎。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单于,以树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而不能胜,幸而宪以逆谋败。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其后汉日以衰。及其诛阎显,立顺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杀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无所与。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极,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东汉之祚尽矣。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贤。君有不能,而属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则其成多,其败少。历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灭,至以外兵继之。呜呼,殆哉!
智者为国,知所去就,大义既定,虽有得失,不为害也。隗嚣初据陇坻,谦恭下士,豪杰归之,刑政修举,兵甲富盛,一时窃据之中,有贤将之风矣。然圣公乘王莽之败,拥众入关,君臣贪暴,不改盗贼之旧,败亡之势,匹夫匹妇皆知之矣。而嚣举大众,束手称臣,违方望之言,陷诸父于死地,仅以身免。及光武自河北入洛,政修民附,贤士满朝,群盗十去六七,而嚣惩既往之祸,方拥兵自固,为六国之计,谋臣去之,义士笑之。而嚣与王元、王捷一二人,以死守之。始従圣公而不吝,终背光武而不悔,去就之计,无一得者,至于杀身亡国,盖不足怪也。刘表专制荆州,土广民众,势重于天下。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二人皆求助于表。表方晏然自守,一无所与。韩嵩说表曰:“两雄相持,天下之重,在于将军。果欲有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则将择所宜従。岂可拥甲十万,坐观成败,求援而不能救,见贤而不肯归。此两怨必集于将军,恐不得中立矣。”表犹豫不能用,卒为曹公所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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