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栾城集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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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一首

  熙宁二年三月日,具位臣苏辙谨冒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官至疏贱,朝廷之事非所得言。然窃自惟,虽其势不当进言,至于报国之义,犹有可得言者。昔仁宗亲策直言之士,臣以不识忌讳得罪于有司,仁宗哀其狂愚,力排群议,使臣得不遂弃于世。臣之感激,思有以报,为日久矣。今者,陛下以圣德临御天下,将大有为以济斯世,而臣材力驽下,无以自效,窃听之道路,得其一二,思致之左右。苟惩创前事,不复以闻,则其思报之诚,没世而不能自达,是以辄发其狂言而不知止。臣闻善为国者,必有先后之次,自其所当先者为之,则其后必举。自其所当后者为之,则先后并废。《书》曰:“欲登高,必自下。欲陟遐,必自迩。”世未有不自下而能高,不自近而能远者。然世之人常鄙其下而厌其近,务先従事于高远,不知其不可得也。《诗》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以为田甫田而力不给,则田茀而不治,不若不田也。思远人而德不足,则心劳而无获,不若不思也。欲田甫田,则必自其小者始。小者之有余,而甫田可启矣。欲来远人,则必自其近者始,近者之既服,而远人自至矣。苟由其道,其势可以自得。苟不由其道,虽强求而不获也。臣愚不肖,盖尝试妄论今世先后之宜,而窃观陛下设施之万一。以为所当先者,失在于不为。而所当后者,失在于太早。然臣非敢以信然也,特其所见有近于是者,是以因其近似而为陛下深言之。伏惟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庶政,聪明睿智,博达宏辩,文足以经治,武足以制断,重之以勤劳,加之以恭俭,凡古之帝王,旷世而不能有一焉者,陛下一旦兼而有之矣。夫以天纵之姿,济之以求治之心,施之于事,宜无为而不成,无欲而不遂。今也为国历年于兹,则治不加进,天下之弊日益于前世。天下之人未知所以适治之路,灾变横生,川原震裂,江河涌沸,人民流离,灾火继作,历月移时,而其变不止。此臣所以日夜思念而不晓,疑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夫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而已。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常必由之。昔赵充国论备边之计,以为湟中谷斛八钱。余三百万斛,羌人不敢动矣。诸葛亮用兵如神,而以粮道不继,屡出无功。由是观之,苟无其财,虽有圣贤,不能自致于跬步。苟有其财,虽庸人可以一日而千里。陛下顷以西夏不臣,赫然发愤,建用兵之策,招来横山之民,将夺其险阻,破坏其国而后已。方是之时,夏人残虐失众,横山之民厌苦思汉,而又乘其荐饥,苟加之以兵,此非计之失者也。然而沿边无数月之粮,关中无终岁之储,而所兴之役,有莫大之费。陛下方且泰然,不以为忧,以为万举而有万全之功。既而边臣失律,先事轻发,亦既入践其国,系虏其民矣。然而陛下得其地而不敢收,获其人而不敢臣,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其终卒致于废黜谋臣而讲和好。夫陛下谋之于期年之前而罢之于既发之后,岂以为是失当而悔之哉!诚无财以善其后尔。且夫财之不足,是为国之先务也。至于鞭笞四夷,臣服异类,是极治之余功,而太平之粉饰也。然今且先之,此臣所以知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今者陛下惩前事之失,出秘府之财,徙内郡之租赋,督转漕之吏使,备沿边三岁之畜。臣以此疑陛下之有意乎财矣,然犹以为未也,何者?秘府之财,不可多取,而内郡之民,不可重困。可以纾目前之患,而未可以为长久之计。此臣所以求效其区区而不能自己也。盖善为国者不然,知财之最急而万物赖焉。故常使财胜其事而事不胜财,然后财不可尽而事无不济。财者车马也,事者其所载物也。载物者常使马轻其车,车轻其物,马有余力,车有余量,然后可以涉涂泥而车不偾,登坂险而马不踬。今也四方之财,莫不尽取,民力屈矣,而上用不足,平居惴惴,仅能以自完,而事变之生,复不可料。譬如敝车羸马,而引丘山之载,幸而无虞,犹恐不能胜,不幸而有阴雨之变,陵谷之险,其患必有不可知者。故臣深思极虑,以为方今之计,莫如丰财。然臣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矣。夫使事之害财者未去,虽求财而益之,财愈不足。使事之害财者尽去,虽不求丰财,然而求财之不丰,亦不得也。故臣谨为陛下言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费。冗吏之说曰:请原古之所以置吏之意,有是民也,而后有是官,有是官也,而后有是吏,量民而置官,量官而求吏,其本凡以为民而已,是以古者即其官以取人,郡县之职缺而取之于民,府寺之属缺而取之于郡县,出以为守令,久以为卿相,出入相受,中外相贯,一人去之,一人补之,其势不容有冗食之吏。近世以来,取人不由其官,士之来者无穷,而官有限极。于是兼守判知之法生,而官法始坏,浸淫分散,不复其旧。是以吏多于上,而士多于下,上下相窒。譬如决水于不流之泽,前者未尽,来者已至填咽充满,一陷于其中而不能出。故布衣之士多方以求官,已仕之吏多方以求进,下慕其上,后慕其前,不愧诈伪,不耻争奋,礼义消亡,风俗败坏,势之穷极,遂至于此。于人情纾则乐易,乐易则有所不为;窘则懑乱,懑乱则无所不至。今使众人相与皆出于隘,足履相蹑,肩肘相逮,傍徨而不得进,又将禁其奔走而争先者。苟将禁之,则莫如止来者而辟其隘。今也驱市人而纳之,不胜其多也,设险于中涂而艰难之,是以法愈设,而争愈甚。惟陛下以时救之,下哀痛之书,明告天下,以吏多之故,与之更立三法。其一,使进士诸科增年而后举,其额不增,累举多者无推恩。其说曰:凡今之所以至于不可胜数者,以其取之之多也。古之人其择吏也甚精,人知吏之不可以妄求,故不敢轻为士,为士者皆其修洁之人也。今世之取人,诵文书,习程课,未有不可为吏者也。其求之不难而得之甚乐,是以群起而趋之。凡今农工商贾之家,未有不舍其旧而为士者也。为士者日多,然而天下益以不治。举今世所谓居家不事生产,仰不养父母,俯不恤妻子,浮游四方,侵扰州县,造作诽谤者,农工商贾不与也。祖宗之世,士之多少,其比于今不能一二也。然其削平僭乱,创制立法,功业卓然见于后世,今世之士,不敢望其万一也。士之多不及于今世,而功则过之,无足怪者,取之至少,则人不敢轻为士。其所取者,皆州郡之选人也。故为是法,使人知上意之所向,十年之后,无实之士将不黜而自灭。且夫设科以待天下之士,盖将使其才者得之,不才者不可得也,吾则取之而彼则不能得,犹曰虽不能得而累举多者,必取无弃,则是以官徇人也。且累举之士,类非少年矣,耳目昏塞,筋力疲倦,而后得之,数日而计之,知其不能有所及也,则其为政无所赖矣。今有人畜牛羊而求牧,既取其壮者,又取其老者。取其壮者曰:“吾取其力也。”取其老者曰:“吾怜其老也。”如怜其老而已,则曷为以累牛羊哉!苟诚以为有遗才焉,则今所谓遗逸之书,有以收之矣。其二,使官至于任子者,任其子之为后者,世世禄仕于朝,袭簪绶而守祭祀,可以无憾矣。然而为是法也,则必始于二府。法行于贱而屈于贵,天下将不服。天下不服,而求法之行,不可得也。盖矫失以救患者,必有所过而后济。臣非不知二府之不可以齿庶官也。其三,使百司各损其职掌,而多其出职之岁月。其说曰:百司,臣不得而尽详也,请言其尤甚者,莫如三司。三司之吏,世以为多而不可损,何也?国计重而簿书众也。臣以为不然。主大计者,必执简以御繁,以简自处,而以繁寄人。以简自处,则心不可乱;心不可乱,则利至而必知,害至而必察。以繁寄人,则事有所分;事有所分,则毫末不遗,而情伪必见。今则不然,举四海之大,而一毫之用必会于三司,故三司者案牍之委也。案牍既积,则吏不得不多。案牍积而吏多,则欺之者众,虽有大利害,不能察也。夫天下之财,下自郡县而至于转运,转相钩较,足以为不失矣。然世常以转运使为不可独信,故必至于三司而后已。夫苟转运使之不可独信而必三司之可任,则三司未有不责成于吏者,岂三司之吏则重于转运使欤?故臣以为天下之财,其详可分于转运使,而使三司岁揽其纲目,既使之得优游以治财货之源,又可颇损其吏,以绝乱法之弊。苟三司犹可损也,而百司可见矣。然而此三法者,皆世之所谓拂世戾俗,召怨而速谤者也。今且将行之,臣非敢犯众人之怒而行此危事也,以为有可行之道焉。何者?自台省六品、诸司五品,一郊而任一人,自两制以上,一岁而任一人,此祖宗百年之法,相承而不变者也,而仁宗之世则损之;三载而考绩无罪者迁其官,自唐以来,亦未始有变者也,而英宗之世则增之。此二者,夫岂便于世俗哉,然而莫敢怨者,以为吏多而欲损者,天下之公义,其不欲者,天下之私计也。以私计而怨公义,其为怨也不直矣。是以善为国者,循理而不恤怨。非不恤怨,知其无能为也。且今此三法者,固未尝行也,然而天下亦不免于怨,何者?士之出身为吏者,损其生业,弃其田里,以尽力于王事,而今也以吏多之故,积劳者久而不得迁,去官者久而不得调,又多为条约以沮格之,灭罢其举官,破坏其考第,使之穷窘无聊,求进而不遂,此其为怨岂灭,于布衣之士哉!均之二怨皆将不免,然使新进之士日益多,国力匮竭而不能支,十年之后,其患必有不可胜言者。故臣愿陛下亲断而力行之。苟日增之吏渐于衰少,则臣又将有以治其旧吏,使诸道职司,每岁终任其所部郡守监郡,各任其属,曰:自今以前,未有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者,二者皆自上,钧其轻重而裁之,已而以他事发,则与之同罪,虽去官与赦不降也。夫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其为恶也著矣,而上不察,则上之不明亦可知矣,故虽与之同罪而不过。今世之法,任人者任其终身,苟其有罪,终身钧坐之。夫任人之终身,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者也,任人之岁终而无过,任其已然之可知者也。臣请得以较之: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虽圣人有所不能。任其已然之可知,虽众人能之。今也任之以圣人之所不能既不敢辞矣,而况任之以众人之所能,顾不可哉!且按察之吏,则亦不患其不知也,患其知而未必皆按,曰:“是无损于我,而徒以为怨云尔。”今使其罪及之,其势将无所不问。陛下诚能择奉公疾恶之臣而使行之,陛下厉精而察之,去民之患如除腹心之疾,则其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者,非复过误,适陷于深文者也。苟遂放归,终身不齿,使奸吏有所惩,则冗吏之弊可去矣。冗兵之说曰:臣闻国朝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地狭,兵革至少。其后荡灭诸国,拓地既广,兵亦随众。雍熙之间,天下之兵仅三十万。方此之时,屯戍征讨,百役并作,而兵力不屈,未尝有兵少之患也。自咸平、景德以来,契丹内侵,继迁叛逆,每有警急,将帅不问得失,辄请益兵。于是召募日增,而兵额之多,遂倍前世。其后宝元、庆历之间,元昊窃发,复使诸道点民为兵,而沿边所屯至七八十万,自是天下遂以百万为额。虽复近岁无事,而关中之兵,至于二十八万。举雍熙天下之众,适以备方今关中一隅之用,兵多之甚,于此见矣。然臣闻方今宿迁之兵,分隶堡障,战后统于将帅者其实无几。每一见贼,贼兵常多,我兵常少,众寡不敌,每战辄败。往者将帅失利,未有不以此自解者也。夫祖宗之兵至少,而常若有余,今世之兵至多,而常患于不足。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兵法有之曰: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者,七十万家。而爱爵禄百金,不能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重于间。间者,三军之司命也。臣窃惟祖宗用兵,至于以少为多,而今世用兵至于以多为少,得失之原,皆出于此。何以言之?臣闻太祖用李汉超、马仁瑀、韩令坤、贺惟忠、何继筠等五人使备契丹,用郭进、武守琪、李谦溥、李继勋等四人使备河东,用赵赞、姚内斌、董遵诲、王彦升、冯继业等五人使备西羌,皆厚之以关市之征,饶之以金帛之赐,其家属之在京师者,仰给于县官,贸易之在道路者,不问其商税。故此十四人者皆富厚有余,其视弃财如弃粪土,赒人之急如恐不及。是以死力之士,贪其金钱,捐躯命,冒患难,深入敌国,刺其阴计而效之。至于饮食动静无不毕见,每有入寇辄先知之。故其所备者寡而兵力不分,敌之至者举皆无得而有丧。是以当此之时,备边之兵多者不过万人,少者五六千人。以天下之大,而三十万兵足为之用。今则不然,一钱以上,皆籍于三司,有敢擅用,谓之自盗。而所谓公使钱,多者不过数千缗。百须在焉,而监司又伺其出入而绳之以法。至于用间,则曰“官给茶彩。”夫百饼之茶,数束之彩,其不足以易人之死也明矣。是以今之为间者,皆不足恃,听传闻之言,采疑似之事,其行不过于出境,而所问不过于熟户,苟有藉口以欺其将帅则止矣,非有能知敌之至情者也。敌之至情,既不可得而知,故常多屯兵以备不意之患,以百万之众而常患于不足,由此故也。陛下何不权其轻重而计其利害,夫关市之征比于茶彩则多,而三十万人之奉,比于百万则约。众人知目前之害,而不知岁月之病。平居不忍弃关市之征以与人,至于百万则恬而不知怪。昔太祖起于布衣,百战以定天下,军旅之事其思之也详,其计之也熟矣。故臣愿陛下复修其成法,择任将帅,而厚之以财,使多养间谍之士,以为耳目。耳目既明,虽有强敌而不敢辄近,则虽雍熙之兵,可以足用于今世。陛下诚重难之,臣请陈其可灭之实。何者?今世之强兵,莫如沿边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内郡之禁旅。其名愈高,其廪愈厚。其廪愈厚,其材愈薄。往者,西边用兵,禁军不堪其役,死者不可胜计。羌人每出,闻多禁军,辄举手相贺;闻多土兵,辄相戒不敢轻犯。以实较之,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当禁军三人。禁军一人,其廪给足以赡土兵三人。使禁军万人在边,其用不能当三千人,而常耗三万人之畜。边郡之储比于内郡,其价不啻数倍。以此权之,则土兵可益,而禁军可捐,虽三尺童子知其无疑也。陛下诚听臣之谋,臣请使禁军之在内郡者,勿复以戍边。因其老死与亡,而勿复补,使足以为内郡之备而止。去之以渐,而行之以十年,而冗兵之弊可去矣。冗费之说曰:世之冗费,不可胜计也。请言其大与臣之所知者,而陛下以类推之。臣闻事有所必至,恩有所必穷。事至而后谋,则害于事。恩穷而后迁,则伤于恩。昔者太祖、太宗,敦睦九族,以先天下。方此之时,宗室之众无几也,是以合族于京师,久而不别。世历五圣,而太平百年矣,宗室之盛未有过于此时者也。禄廪之费多于百官,而子孙之众宫室不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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