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栾城集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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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问三十四首

  问:王者之兵不贵诈谋奇计,至于临敌制胜,良将岂可少哉!朕以天下为度,怀柔四夷,而西戎背诞,腰领未得。凡吾接之以恩信,怀之以礼义者,固有道矣。若夫示之以形,禁之以势,使之望而不敢犯,犯而无所得者,其术何由?伐其谋,散其党,使之退而不得安,安而不能久者,其道何以?夫隐兵于民,井田之旧法也,材官府兵犹行于后世,而保甲之复,民以为劳;以车即战,丘甸之遗制也,武刚鹿角犹见于近事,而车牛之役,世以为非。古者兵有奇正,旋相为用,如环之无端,其出入之法,今几绝矣。敌有阴阳,客主异宜,易之则宜,其先后之节,将何施焉?淮阴之伐赵,胜亦幸耳,使左车之说行,则计将安出?仲达之却蜀,非其功也,使孔明而不死,则胜将孰在?子大夫讲于兵家之利,而明于当世之务审矣。其以所闻,著之于篇,朕将览焉。

  

  问:三代、汉唐之法行于前世,而施之于今,辄以不效,何也?昔者,盖尝取经界之旧法以为方田,采府卫之遗意以为乡兵,举黜陟之坠典以为考课矣,然而为方田则民扰而不安,为乡兵则民荣而无益,为考课则吏欺而难信。三者适所以为患,不若其已也。《孟子》有言:“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必因先王之道。”凡今世之法,骎骎近古矣。政之近古,天下之所以治也,然而如彼三者独何哉?岂古之法,遂不可施之于今欤?抑亦救之不自其本,为之不得其道,以至于此也?

  

  问:法立于上则俗成于下。故两汉之间,经各有师,师各有说,异师殊说相攻如仇雠,异己者虽善不従,同己者虽恶不弃。下逮魏晋,争者少止。然后学者相与推究众说,従其所长。至唐而传疏之学具,由是学者始会于一。数百年之间,凡所以经世之用,君臣父子之义,礼乐刑政之本,何所不取于此。然而穷理不深而讲道不切,学者因其成文而师之,以为足矣。是以间者立取士之法,使人通一经,而说不必旧。法既立矣,俗必自此而变。盖将人自为说而守之耶,则两汉之俗是矣。将举天下而宗一说耶,则自唐以来传疏之学是矣。夫上能立法,以救弊而已,成在于士。将使二弊不作,其将何处而可哉?问:三代之治,以礼乐为本,刑政为末,后世反之。儒者言礼乐之效与刑政之弊,其相去甚远。然较其治乱盛衰,其比后世若无以大相过者。盖夏后氏自禹再传而失国,乱者三世,商人再衰而复兴,周人一迁而不振,其贤于汉唐其实无几。至于汉文帝、唐太宗,克己裕人,海内安乐,虽三代之盛王,何以加之?夫礼乐刑政,其功之异岂特如此而已!今自祖宗创业,百有余年,法令修明,上下相维,四方无虞,求之前世,未有治安若今之久者。然而儒者论其礼乐,常以为不若三代,此为诚不若耶?为习其名而未稽其实也。不然,世之治安则不在礼乐欤?宜一有以断之。问:《孟子》言:“五亩之宅,植之以桑,则五十者可以衣帛。鸡豚狗彘,无失其时,则七十者可以食肉。数罟不入洿池,则鱼鳖不可胜食。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林木不可胜用。”诚哉是言也!虽然,孟子将何以行之?岂将立法设禁以驱之欤?夫立法设禁而无刑以待之,则令而不行,有刑以待之,则彼亦何罪?请言孟子将何以行此。

  

  问:昔者承五代之乱,天下学者凋丧而仕者益寡,虽有美才良士,犹溺于耕田养生之乐,不肯弃其乡闾而效力于官事。当此之时,至调富民而为官,夫岂不甚病之矣哉!及天下大定,学者渐已尊显,勤劳劝诱,数十年之间,而后士人彷徉继起,则天下之官为之尽满而无所置之。是以顷者立任子之限,灭进士之额,绳以苛法,抑以细过,使之久而不调,然后官吏岁以渐灭。凡今一岁之调,盖不足以偿其休老物故者,然则数十岁之后,无乃将复有向者乏人之患欤?夫古之圣人,惟能于其未然而预防之,故无后忧。昔者惟不能于其至少之时,而为其过多之虑,是以惟务进之,而有今日之弊。夫民惟其诱而进之,则进而不知休;抑而排之,则无聊而引去。天下要亦有不洁不屑之士,不可恃爵禄之利,以为可以必致也。故愿于其未然而求其所以进之而可以使今无冗员之弊,退之而可以使后无乏人之患者,此亦天下之深虑也。问:学者之论《周礼》,或以为周公之书,或以为战国阴谋之书,二者孰为得之?今观其书,亦有所不知者二焉。夫公邑为井田而乡遂为沟洫。此二者,一夫而受田百亩,五口而一夫为役百亩而税之十一,举无以异也。然而井田自一井而上,至于一同,而方百里,其所以过水之利者,沟洫浍三。沟洫之制,至于万夫,为地三十三里有半。其所以通水之利者,遂沟洫举浍川五。夫利害同而法制异,为地少而用力博,此其所未知者一也。五家为比,比有比长;五比为闾,闾有闾胥;四闾为族,族有族帅;五族为党,党有党正;五党为州,州有州长;五州为乡,乡有一正卿。及有军旅之事,则以比长为伍长,闾胥为两司马,族帅为卒长,党正为旅师,州长为师帅,乡为将军。故凡官之在乡者,军一起而皆在军矣。起军之法,自五口以上,家以一人为兵,一人为役,而家之处者甚众,而官吏举皆在外,将谁使治之?此其不可知者二也。故愿与学者究之。问:学者莫不求学孔子,今考于传记而观其行事,盖有所不通者焉。《语》曰:“佛肸召,子欲往。”又曰:“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学者以为孔子急于行道而为此。夫孔子之于卫灵公,语及兵事,不说而去。于阳货,时其亡而见之,盖亦不欲见也。而《孟子》亦云:“恶夫枉尺而直寻者。”然则彼二事者独何欤?至于仕鲁为司寇,従而祭,膰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且夫仕而至于司寇,君臣之义不为浅矣,膰肉不至而行,何其轻君臣之义而重区区之微礼哉!此明于轻重者之所不为也。或曰:膰肉不至,仲尼以为礼将従此而大坏,此所谓知几者。夫为大臣知礼之将亡,不救而去,则又安用夫大臣者?故此将有微眇难见之意,而世或未之思焉,学者所宜辨之。问:古之为国者必有所尚,夏忠、商质而周文。儒者以为此三者,如循环百世而无穷。然则今世之所尚者何耶?夫不必圣人而后有所尚。然则今世之所尚者,其以为忠耶,则小民多诈而争讼并起,非所以为忠也;以为质耶,则金玉锦绣不为之节,而文词炽于天下,非所以为质也;以为文耶,则礼乐不备,冠昏丧祭之义至为浅薄,非所以为文也。然则今世其无所尚耶?盖亦有之而未之见耶?其果有之也,则亦可用耶?不可用耶?其明著其说。问:古之学者其为学必迟,而信道必笃。盖非其迟,则不能至于笃也。故子夏之门人始于洒扫应对进退。而《孟子》亦云:“君子之于道,欲其自得。自得之,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夫待其自得也,非久而何?昔者孔子五十而后学《易》,方今薄才下士之所谓甚迟而可怪者也。故夫当今之世,无惑乎其无信道之士也。古之养士者莫善于太学,而今太学之教,一日之所为必若干,取方册之难知者而悉论之,不待其问而先告之。无先后,无少长,无贤愚,其问同而其功等。其上者无以优游翱翔,以宽绰其心。而其下者勉强困踬,不暇于为善。故其学也必速,而守道必不笃,何者?非其自得之也。夫人之才,譬如草木焉,雨以动之,则其长也,可立而待。有宋人焉,揠之而自以为喜,此孟子所以太息其不知学也。然而宽以待之,则太学之法,将必有所大变而后可,变法者不可不预立其说也。问:古者礼备而费少,今者费愈多而礼愈阙。古者七世之庙分而为七,今者七世之庙合而为一。古者一岁大祭天者四,五岁大祭宗庙者再,今者三岁迭用其一而略其余。古者命士以上皆有庙,今至于公卿大夫无之。古者天子五载一巡守,远者十二年一巡守,今者非郊祀校猎不出于郊。以今之至简省也,而财至于不给,则古之甚繁者,宜其无以共之。然以古之甚繁,而不至于大费,则今之简省,而至于不给者何也?凡今之人皆以费,故弃先王之礼,是以礼日益坏。以为今之世有周公、仲尼,其将亦畏费而止欤?其将亦略备其礼而不至于大费欤?然而今之所以至于大费而不可省者,或亦有故也。其思所以省之而无害之说而著于篇。问:茶之有榷与税,非古也,特就其便于今者言之。有以为榷便,曰:凡所以备边养兵者,皆出于榷。然江淮之间,以私茶死者,不可胜计。此则仁之所不忍为也,而何便于榷?以税为便,则夫边鄙兵革之用,将何以共之?且夫税之人,其不足以当榷之利,亦易见矣。而特以不忍驱民而纳之陷阱,是以去榷而为税。今欲复反其旧,冒行杀人之害而就夫区区养兵之利,则何以为仁?求以生民,而国用至于困乏,则何以为智?盖将以生民而富国兼收仁智之实而并享之者,必将有说也。问:君子能尽人之情,而不能尽物之变。尽物之变,惟精者能之。古之君子,专一而无侈心。是以益治鸟兽,弃治稼穑,夔治钟磬,羲和治历,皆以聪明睿智之才而尽力于一物,终其身而不去。至于后世,官者至以为氏。故当此之时,天下之事无不异举。今者四方既平,非有勤劳难治之政,而当世之务,每每废坠而不理。盖钟律之不和,河之不循道,此一二事者,百有余年而莫有能力之者,是岂非务于速进而耻以一物自尽之过欤?夫古之君子,往往老于小官,终身而不厌,则上之所以使之者,诚有道也。安得斯道而由之,以使斯人之复如古也?问:今世法唐以为治,上自百官刑法礼仪,下至州郡兵民赋役,要之以唐为准。譬如商之于夏,周之于商,事无不考焉者。然天下之广,方制万里,夷狄不作,兵革不用,四方之贡,不绝于道路,而国用常苦于不足。唐自天宝以来,府卫之兵废,租庸之法坏,收茶盐、榷酒酤,其法与今略等。然而天下分裂,天子之地至少,征伐相继而起,而宪、文、武、宣之世方镇稍定,则财用未尝有所匮乏,与今世无异。至于齐、蔡、三晋各以数州之地,养数万之兵,内以抗衡京师,外以备御邻敌,绰然有余,亦不如今之将帅,仰给于大农也。夫法与唐类,地多于唐,费用不若唐之多,而府库之蓄无以大相过者,何也?其必有能辨之。问:方今天下患于兵多,故销兵之说人人知之,然独未睹夫兵少之为患也。方今天下患于财少,故求财之术人人讲之,然独未睹夫多财之为累也。夫销兵之患有甚于兵多,而多财之累有甚于财少。众人知目前之利,而不为岁月之计,故儒者非之。儒者操根本之论,而不救急切之害,故众人迟之。今将救目前之病,使兵多财少之患去,全岁月之计,使兵少财多之弊不见,其将何道而可?问:舜受天下于尧,故郊喾宗尧不敢废尧之祀;禹受天下于舜,而其郊宗皆其祖考。夫推舜之心以及于禹,则禹必将兼祀尧、舜而后可。今也不然,不独废尧,而且忘舜,何也?夫受其成业而黜其祀,虽少恩者不为,而谓禹行之乎,其故安在?问:古之言治者,必曰礼乐。礼乐之于人,譬如饮食,未有一日而不相従者。故士之闲居,无故不去琴瑟,行则有佩玉之音,登车则有和鸾之节,身蹈于礼而耳属于乐,如此而后邪辟不至。盖自秦汉以来,士大夫不师古,始然其朝廷乡党之间,起居饮食之际,亦未尝无礼,而乐独尽废。士有终年未尝闻乐而不知其非者,于是有以疑乐之可去、而以古人为非矣。不然,请言乐之不立,而士之所以不如古者安在?问:西汉自孝武之后崇尚儒术,至于哀、平,百余年间,士之以儒生进用、功业志气可纪于世者,不过三四,而武夫文皆著节当世,其业与儒者远甚。及至东汉,虽光武兵革之后,而儒者遂显。其后世道凌迟,其所以扶危持颠,皆出于学者,而他人不与。夫两汉之用儒,其实无以相过,而士之优劣相远如此,何也?问:古者建国,设官分职,以为政本。近代因循杂乱,无复统纪。朝廷深惟其弊,推本宗周,旁摭宇文氏,以易其制。惟周官分建六职,各帅其属,以治百事。仰以奉天地鬼神,外以御诸侯四夷,下以治士农工商,至于草木鸟兽,无不咸在,可谓备矣。宇文氏虽参考其旧,以命庶工,而典籍亡逸,不可究知。其兵戎之官,多设于六卿之外。今将远法宗周,则宇文之遗法,固将在所去取。然则凡官之以武事设者,当领于六官耶?其亦将特设而后可也?问:《周官》三百六十,所以治王之畿内也,其畿外诸侯,国自有官,大国三卿,次国二卿,小国一卿,亦皆有属,以治其事。是以六官之属,足以治畿内而止矣。今四方郡县,自一介之吏,皆命于朝廷。则六官之外,当得羡吏以典其职,以阶易官,盖出于此。然而设阶之法,始于散官。而散官之兴,近自魏晋,因魏晋之遗俗,以间三代之旧典,窃以为未尽也。其将何修而后可以复三代之故也哉?问:古者取士于乡而养之于学,观其德行道艺而进之以官,故其得人也全。今也虽乡取而学养之,然其试之也独取其艺,而德行之举不复并立。凡今之士,虽有内怀德义,而无艺以自将,则不免废于有司,故其得人也偏。今将略其艺文而取其行义,凡科举之法,所以杜请谒而绝情故者,一切尽废,则奔竞朋党之风必扇于下。岂古之学校遂不可复耶?其具论之于篇。问:古者兵出于民,而兵战以车,车马介胄皆民力也。民之于兵可谓劳矣。三时务农,一时讲武,锄櫌钱镈之人而驱之以干戈之事,民之于兵可谓疏矣。然而古者以甚劳之民,用至疏之兵,而民以为安,四夷宾服,其故何也?近世兵民既分,凡兵之器用皆给于官,旦暮教战,不择四时,民可谓逸而兵可谓习矣。然其所以安万民而威四夷者,亦何以远过于古?若夫正兵既练而又兼连伍保之兵,民兵既设而不试以征伐之事,此又今世之新意,其所以勤兵裕民者,可谓至矣。至于异同得失之辨,其详著于篇。问:古者为货泉以权物之轻重。今所在铸钱,数日益多,制日益小,可谓钱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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