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斋全集》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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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箴》
父母生我,形气俱全。形属乎天,气本乎地,中涵太极,号人之天。此人之天,即天之天,此天不昧,万理森然。动则俱动,静则通焉。天人感应,因体同然。天人一理,无大小焉。一有所昧,自暴弃焉。惟念此天,无时不见,告我同志,勿为勿迁。外全形气,内保其天。苟不得已,杀身成天。古有此辈,殷三仁焉。断发文身,泰伯之天;采薇饿死,夷齐之天;不逃待烹,申生之天;启手启足,曾子之全。敬身为大,孔圣之言。孔曾斯道,吾辈当传,一日克复,曾孔同源。
《孝弟箴》
事亲从兄,本有其则。孝弟为心,其理自识。爱之敬之,务至其极。爱之深者,和颜悦色;敬之笃者,怡怡侍侧。父兄所为,不可不识;父兄所命,不可不择。所为若是,终身践迹;所为未是,不可姑息。所命若善,尽心竭力;所命未善,反复思绎。敷陈义理,譬喻端的。陷之不义,于心何怿?父兄之愆,子弟之责。尧舜所为,无过此职。
《鳅鳝说》(一作鳅鳝赋)
道人闲行于市,偶见肆前育鳝一缸,覆压缠绕,奄奄然若死之状。忽见一鳅从中而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周流不息,变动不居,若神龙然。其鳝因鳅得以转身通气,而有生意。是转鳝之身,通鳝之气,存鳝之生者,皆鳅之功也。虽然,亦鳅之乐也,非专为悯此鳝而然,亦非为望此鳝之报而然,自率其性而已耳。于是道人有感,喟然叹曰:“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缸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遂思整车束装,慨然有周流四方之志。少顷,忽见风云雷雨交作,其鳅乘势跃入天河,投于大海,悠然而逝,纵横自在,快乐无边。回视樊笼之鳝,思将有以救之,奋身化龙,复作雷雨,倾满鳝缸,于是缠绕覆压者,皆欣欣然有生意。俟其眚醒,精神同归于长江大海矣。道人欣然就车而行,或谓道人曰:“将入樊笼乎?”曰:“否。吾岂◆(左‘夸’右‘包’)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将高飞远举乎?”曰:“否。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然则如之何?”曰:“虽不离于物,亦不囿于物也。”因诗以示之曰:“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凤归来尧舜秋。”
《复初说》
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其心而已矣。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诚则无事矣。故诚者,圣人之本。圣,诚而已矣。是学至圣人,只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知不善之动者,良知也;知不善之动而复之,乃所谓致良知以复其初也。
《安定书院记》
《通书》曰:曷为天下善?曰:师师者立乎中,善乎同类者也。故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非天下之至善,其孰能与于此哉?昔胡安定先生,泰州人也,有志于学,一乡崇祀,为百世师,况天下之至善乎?
今豫章瑶王先生,予同门友也。学于阳明先生,遵良知精一之传,来守是邦,以兴起斯文为己任,构安定书院,召远近之士,居而教之,是一时之盛举也。余家居安丰,去此百里许,亦承其召而往学焉。
予谓道在天地间,实无古今之异,自古惟有志者得闻之。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其余何足言哉?嗟夫!有志之士,何代无之,若非明师良友鼓舞于前,诱掖奖劝,抑其过引其不及,以至于中,其不至于半途而废、行不著习不察、流于异端枝叶者鲜矣。予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今瑶湖先生转官北上,予亦归省东行,辱诸友相爱,后会难期,故书此以为后日之记云。 《明哲保身论》
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所谓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人皆有之,圣人与我同也。
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吾身保矣。能爱人,则不敢恶人。不恶人,则人不恶我。人不恶我,则吾身保矣。能爱身者,则必敬身如宝。能敬身,则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则人必敬我。人敬我,则吾身保矣。能敬身,则不敢慢人,不慢人,则人不慢我。人不慢我,则吾身保矣。此仁也,万物一体之道也。以之齐家,则能爱一家矣。能爱一家,则一家者必爱我矣。一家者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家矣。以之治国,则能爱一国矣。能爱一国,则一国者必爱我。一国者必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国矣。以之平天下,则能爱天下矣。能爱天下,则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莫不尊亲,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
此仁也,所谓至诚不息也,一贯之道也。人之所以不能者,为气禀物欲之偏。气禀物欲之偏,所以与圣人异也。与圣人异,然后有学也。学之如何?明哲保身而已矣。
如保身而不知爱人,必至于适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将报我,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此自私之辈,不知本末一贯者也。若夫知爱人而不知爱身,必至于烹身割股,舍生杀身,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此忘本逐末之徒,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故君子之学,以己度人。己之所欲,则知人之所欲;己之所恶,则知人之所恶。故曰: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必至于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成己成物而后已。此恕也,所谓致曲也,忠恕之道也。故孔子曰:敬身为大。孟子曰:守身为大。曾子启手启足,皆此意也。 古今之嘱临别者,必曰保重。保重,谓保身也。有保重之言,而不告以保身之道,是与人未忠者也。吾与瑶湖子相别而告之以此者,非瑶湖子不知此而告之,欲瑶湖子告之于天下后世之相别者也。
《乐学歌》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于戏!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天理良知说》
或问:“天理良知之学同乎?”
曰:“同。”
“有异乎?”
曰:“无异也。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良知者,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惟其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以为天然自有之理。惟其天然自有之理,所以不虑而知,不学而能也。故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良知也。入太庙每事问,是天理也。惟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以入太庙每事问。惟其入太庙每事问,便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曰致曰体认,知天理也。否则日用不知矣。”
曰:“以子之言,天理良知之学同而无疑矣。人又以为异者,何哉?”
曰:“学本无异,以人之所见者,各自为异耳。如一人有名焉,有字焉。有知其名而不知其字者,则执其名为是,而以称字者为非也。有知其字而不知其名者,则执其字为是,而以称其名为非也。是各以自己之所见者为是,以人之所见者为非也。既知人矣,又知名矣,又知字矣,是既以己之所见者为是,又知人之所见者亦为是也。夫然后洞然无疑矣。” 《勉仁方》
予幸辱诸友相爱,彼此切磋砥砺,相勉于仁,惟恐其不能迁善改过者,一体相关故也。然而不知用力之方,则有不能攻己过而惟攻人之过者,故友朋之道往往日见其疏也。是以爱人之道而反见恶于人者,不知反躬自责故也。予将有以谕之。 夫仁者爱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内之道也。于此观之,不爱人,不仁可知矣。不信人,不信可知矣。故爱人者人恒爱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应之道也。于此观之,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君子为己之学,自修之不暇,奚暇责人哉?自修而仁矣,自修而信矣,其有不爱我信我者,是在我者行之有未深,处之有未洽耳,又何责焉? 故君子反求诸身,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以至于颜子之犯而不校者,如此之用功也。然则予之用功,其当以颜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抑不当以颜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也,务使获所而后已。故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予之志也。故朋之来也,予日乐之;其未来也,予日望之,此予之心也。 今朋友自远方而来者,岂徒然哉?必有以也。观其离父母,别妻子,置家业,不远千里而来者,其志则大矣,其必有深望于予者也,予敢不尽其心以孤其所望乎?是在我者必有所责任矣。朋之来也,而必欲其成就,是予之本心也。而欲其速成则不达焉。必也使之明此良知之学,简易快乐,优游厌饫,日就月将,自改自化而后已。故君子之道,以人治人,改而止。其有未改,吾宁止之乎?
若夫讲说之不明,是己之责也;引导之不时,亦己之责也。见人有过而不能容,是己之过也;能容其过而不能使之改正,亦己之过也。欲物正而不先正己者,非大人之学也。故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是故君子学不厌而教不倦者,如斯而已矣。
观其汲汲皇皇、周流天下,其仁可知矣。文王小心翼翼,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其仁可知矣。尧舜兢兢业业,允执厥中,以四海困穷为己责,其仁可知矣。观夫尧舜文王孔子之学,其同可知矣。其位分虽有上下之殊,然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则一也。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吾侪其勉之乎!吾侪其勉之乎!
然则予之用功,其当以尧舜文王孔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抑不当以尧舜文王孔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噫,我知之矣!而今而后,予当自仁矣,予当自信矣,予当自仁而仁于诸友矣,予当自信而信于诸友矣!然则予敢不自用功而自弃而弃于诸友乎?予知诸友之相爱,肯不自用功而自弃而弃予乎?故知此勉仁之方者,则必能反求诸其身。能反求诸其身而不至于相亲相爱者,未之有也。 《大成歌》(寄罗念庵) 十年之前君病时,扶危相见为相知。十年之后我亦病,君期枉顾亦如之。始终感应如一日,与人为善谁同之?尧舜之为乃如此,刍荛询及复奚疑?我将大成学印证,随言随悟随时跻。只此心中便是圣,说此与人便是师。至易至简至快乐,至尊至宝至清奇。随大随小随我学,随时随处随人师。掌握乾坤大主宰,包罗天地真良知。自古英雄谁能此?开辟以来惟仲尼。仲尼之后微孟子,孟子之后又谁知?广居正路致知学,随语斯人随知觉。自此以往又如何?吾侪同乐同高歌。随得斯人继斯道,太平万世还多多。我说道心中和,原来个个都中和。我说道心中正,原来个个心中自中正。常将中正觉斯人,便是当时大成圣。自此以往又如何?清风明月同高歌。同得斯人说斯道,大明万世还多多。
《王道论》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书》曰:“刑期于无刑。”此王道也。夫所谓王道者,存天理遏人欲而已矣。天理者,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人欲者,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造言乱民是也。存天理,则人欲自遏,天理必见。是故尧舜在位,比屋可封;周公辅政,比屋可封。是其验也。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养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
然养之之道,不外乎务本节用而已。古者田有定制,民有定业,均节不忒,而上下有经,故民志一而风俗淳。众皆归农,而冗食游民无所容于世。今天下田制不定而游民众多,制用无节而风俗奢靡。所谓一人耕之,十人从而食之,一人蚕之,百人从而衣之。欲民无饥寒,不可得也。饥寒切身,而欲民之不为非,亦不可得也。今欲民得其养,在去天下虚縻无益之费,而制用有经,重本抑末。使巧诈游民,各皆立本。如此则生者众而食之寡,为之疾而用之舒,而财用无不足矣。
其三代贡助彻之法、后世均田限田之议、可分世业之制,必俟人心和洽,方可斟酌行之。师其意而不泥其迹,行之有渐,则通变得宜,民皆安之而不见其扰矣。所谓人心和洽,又在教之有方,而教之之方,唐虞三代备矣。昔者尧舜在上,忧民之逸居无教而近于禽兽也,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是故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智仁圣义中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先德行而后文艺,明伦之教也。又为比闾族党州乡之法以联属之,使之相亲相睦、相爱相劝以同归于善。故凡民之有德行才艺者,必见于人伦日用之间,而一乡之人无不信之者。及其乡举里选之时,比以告闾,闾以告族,族以告党,党以告州,州以告乡,而乡大夫则以所举者为是而不复考其德行才艺,悉以敬贤之礼遇之,不若后世之猜忌防闲也。乡大夫举于司徒,司徒荐于天子,天子拜而受之,登于天府,使司马论才而授任。是故在上者专以德行举士,在下者专以德行取士。父兄以德行教之,子弟以德行学之,师保以德行勉之,乡人以德行荣之。是上下皆趋于德行,躬行实践于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间,不复营心于功名富贵之末,而功名富贵自在其中矣。故在上者专取天下之贤以为辅相,不欲遗天下之贤,是与天下之人为善也。在下者专举天下之贤以为己功,不敢蔽天下之贤,是劝天下之人为善也。精神命脉上下流通,日新月盛,以至愚夫愚妇皆知所以为学,而不至于人人君子、比屋可封,未之有也。
后世以来,非不知道德仁义为美,亦非不知道德仁义为教,而所以取士者,不专以道德仁义,而先于文艺之末。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在上者以文艺取士,在下者以文艺举士,父兄以文艺教之,子弟以文艺学之,师保以文艺勉之,乡人以文艺荣之,而上下皆趋于文艺矣。故当时之士,自幼至老,浩瀚于辞章,汩没于记诵,无昼无夜,专以文艺为务。盖不如此,则不足以应朝廷之选而登天子之堂,以荣父母,以建功业,光祖宗而荫子孙矣。方其中式之时,虽田夫野叟,儿童走卒,皆知钦敬。故学校之外,虽王宫国都府郡之贤士大夫,一皆文艺之是贵,而莫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学矣。而况穷乡下邑,愚夫愚妇又安知所以为学在?所以饱食暖衣逸居,无教而近于禽兽,以至伤风败俗、轻生灭伦、贼君弃父,无所不至。而冒犯五刑,诛之不胜其诛,刑之无日而已。岂非古所谓不教而杀,罔民者哉?呜呼!言至于此,可不痛心!
今欲变而通之,惟在重师儒之官,选天下道德仁义之士以为学校之师,其教之也必先德行而后文艺,废月书季考之繁,复饮射读法之制。取之之法,科贡之典,祖宗旧制,虽不可废,当于科贡之外,别设一科与科贡并行,如汉之贤良方正孝廉。我太祖人才之类,不拘成数,务得真才。其宾兴之典,当重于科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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