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春秋》吳越春秋 勾踐伐吳外傳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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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踐十五年

  勾踐十五年,謀伐吳。謂大夫種曰:「孤用夫子之策,免於天虐之誅,還歸於國。吾誠已說於國人,國人喜悅。而子昔日云有天氣即來陳之,今豈有應乎?」  種曰:「吳之所以彊者,為有子胥。今伍子胥忠諫而死,是天氣前見,亡國之證也。願君悉心盡意,以說國人。」

  越王曰:「聽孤說國人之辭: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以大國報讎,以暴露百姓之骨於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誠更其術。於是乃葬死問傷,弔有憂,賀有喜,送往迎來,除民所害,然後卑事夫差,往宦士三百人於吳。吳封孤數百里之地,因約吳國父兄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寡人不能為政,將率二三子夫婦以為藩輔。令壯者無娶老妻,老者無娶壯婦。女子十七未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於孤,令醫守之。生男二,貺之以壺酒、一犬,生女二,賜以壺酒、一豚。生子三人,孤以乳母;生子二人,孤與一養。長子死,三年釋吾政,季子死,三月釋吾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吾子也。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官,其子欲仕,量其居,好其衣,飽其食而簡銳之。凡四方之士來者,必朝而禮之。載飯與羹以游國中,國中僮子戲而遇孤,孤餔而啜之施以愛,問其名。非孤飯不食,非夫人事不衣。七年不收國,民家有三年之畜。男即歌樂,女即會笑。今國之父兄日請於孤曰:「昔夫差辱吾君王於諸侯,長為天下所恥。今越國富饒,君王節儉,請可報恥。」孤辭之曰:昔者我辱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如寡人者,何敢勞吾國之人,以塞吾之宿讎。父兄又復請曰:「誠四封之內,盡吾君子,子報父仇,臣復君隙,豈敢有不盡力者乎?臣請復戰,以除君王之宿讎。」孤悅而許之。」

  大夫種曰:「臣觀吳王得志於齊晉,謂當遂涉吾地,以兵臨境。今疲師休卒,一年而不試,以忘於我,我不可以怠。臣當卜之於天,吳民既疲於軍,困於戰鬥,市無赤米之積,國廩空虛,其民必有移徙之心,寒就蒲贏於東海之濱。夫占,兆人事,又見於卜筮。王若起師以可會之,利犯吳之邊鄙,未可往也。吳王雖無伐我之心,亦雖動之以怒?不如詮其間,以知其意。」  越王曰:「孤不欲有征伐之心,國人請戰者三年矣,吾不得不從民人之欲。今聞大夫種諫難。」

  越父兄又諫曰:「吳可伐,勝則滅其國,不勝則困其兵。吳國有成,王與之盟。功名聞於諸侯。」

  王曰:「善。」於是乃大會群臣而令之曰:「有敢諫伐吳者,罪不赦。」

  蠡種相謂曰:「吾諫已不合矣,然猶聽君王之令。」  越王會軍列士,而大誡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不足,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甲者十有三萬人,不患其志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今寡人將助天威,吾不欲匹夫之小勇也,吾欲士卒進則思賞,退則避刑。」於是越民父勉其子,兄勸其弟,曰:「吳可伐也。」  越王復召范蠡謂曰:「吳已殺子胥,道諛者眾。吾國之民,又勸孤伐吳。其可伐乎?」范蠡曰:「未可,須明年之春,然後可耳。」王曰:「何也?」范蠡曰:「臣觀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精兵從王,國中空虛,老弱在後,太子留守。兵始出境未遠,聞越掩其空虛,兵還不難也。不如來春。」

  其夏六月丙子,勾踐復問,范蠡曰:「可伐矣。」乃發習流二千人,俊士四萬,君子六千,諸御千人。以乙酉與吳戰,丙戌遂虜殺太子,丁亥入吳,焚姑胥臺。吳告急於夫差,夫差方會諸侯於黃池,恐天下聞之,即密不令洩。已盟黃池,乃使人請成於越。勾踐自度未能滅,乃與吳平。

  勾踐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七月,越王復悉國中士卒伐吳,會楚使申包胥聘於越。越王乃問包胥曰:「吳可伐耶?」申包胥曰:「臣鄙於策謀,未足以卜。

  」越王曰:「吳為不道,殘我社稷,夷吾宗廟以為平原,使不得血食。吾欲與之徼天之中惟是輿馬、兵革、卒伍既具,無以行之。誠聞於戰何以為可?」申包胥曰:「臣愚不能知。」越王固問,包胥乃曰:「夫吳良國也,傳賢於諸侯。敢問君王之所戰者何?」越王曰:「在孤之側者,飲酒食肉未嘗不分,孤之飲食不致其味,聽樂不盡其聲,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越王曰:「越國之中,吾慱愛以子之,忠惠以養之,吾今修寬刑,欲民所欲,去民所惡,稱其善,掩其惡,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王曰:「越國之中,富者吾安之,貧者吾予之,救其不足,損其有餘,使貧富不失其利,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王曰:「邦國南則距楚西則薄晉,北則望齊,春秋奉幣、玉、帛、子女以貢獻焉,未嘗敢絕,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哉,無以加斯矣,猶未可戰。夫戰之道,知為之始,以仁次之,以勇斷之。君將不知,即無權變之謀,以別眾寡之數;不仁則不得與三軍同飢寒之節,齊苦樂之喜;不勇則不能斷去就之疑,決可否之議。」於是越王曰:「敬從命矣。」

  冬,十月,越王乃請八大夫曰:「昔吳為不道,殘我宗廟,夷我社稷以為平原,使不血食。吾欲徼天之中,兵革既具,無所以行之。吾問於申包胥,即已命孤矣,敢告諸大夫如何?」  大夫曳庸曰:「審賞則可戰也。審其賞,明其信,無功不及,有功必加,則士卒不怠。」王曰:「聖哉!」

  大夫苦成曰:「審罰則可戰。審罰則士卒望而畏之,不敢違命。」王曰:「勇哉!」  大夫文種曰:「審物則可戰。審物則別是非,是非明察,人莫能惑。」王曰:「辨哉!」

  大夫范蠡曰:「審備則可戰。審備慎守以待不虞,備設守固,必可應難。」王曰:「慎哉!」

  大夫皋如曰:「審聲則可戰。審於聲音,以別清濁。清濁者,謂吾國君名聞於周室,令諸侯不怨於外。」王曰:「得哉!」

  大夫扶同曰:「廣恩知分則可戰。廣恩以慱施,知分而不外。」王曰:「神哉!」  大夫計研曰:「候天察地,參應其變則可戰。天變地應,人道便利,三者前見則可。」王曰:「明哉!」  於是勾踐乃退齋而命國人曰:「吾將有不虞之議,自近及遠,無不聞者。」乃復命有司與國人曰:「承命有賞皆造國門之期,有不從命者,吾將有顯戮。」勾踐恐民不信,使以征不義聞於周室,令諸侯不怨於外。令國中曰:「五日之內則吾良人矣,過五日之外,則非吾之民也,又將加之以誅。」

  教令既行,乃入命於夫人。王背屏,夫人向屏而立。王曰:「自今日之後,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各守其職,以盡其信。內中辱者則是子,境外千里辱者則是子也。吾見子於是,以為明誡矣。」王出宮,夫人送王不過屏,王因反闔其門,填之以土。夫人去笄,側席而坐,安心無容,三月不掃。

  王出則復背垣而立,大夫向垣而敬,王乃令大夫曰:「食士不均,地壤不修,使孤有辱於國,是子之罪;臨敵不戰,軍士不死,有辱於諸侯,功隳於天下,是孤之責。自今以往,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吾固誡子。」大夫:「敬受命矣。」王乃出,大夫送出垣,反闔外宮之門,填之以土。大夫側席而坐,不御五味,不答所勸。

  勾踐有命於夫人、大夫曰:「國有守禦。」

  乃坐露壇之上,列鼓而鳴之。軍行成陣,即斬有罪者三人以徇於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明日徙軍於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於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王乃令國中不行者,與之訣而告之曰:「爾安土守職,吾方往征討我宗廟之讎,以謝於二三子。」令國人各送其子弟於郊境之上,軍士各與父兄昆弟取訣。國人悲哀,皆作離別相去之詞,曰:

  「躒躁摧長恧兮,擢戟馭殳,所離不降兮,以泄我王氣蘇。三軍一飛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當百夫。道祐有德兮,吳卒自屠。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軍伍難更兮,勢如貔貙。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於是,觀者莫不悽惻。

  明日,復徙軍於境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於軍,曰:「有不從令者,如此!」

  後三日,復徙軍於檇李,斬有罪者三人以徇於軍,曰:「其搖心匿行,不當敵者,如斯矣!」

  勾踐乃命有司大徇軍,曰:「其有父母無昆弟者,來告我。我有大事,子離父母之養,親老之愛,赴國家之急。子在軍寇之中,父母昆弟有在疾病之地,吾視之如吾父母昆弟之疾病也;其有死亡者,吾葬埋殯送之,如吾父母昆弟之有死亡葬埋之矣。」  明日,又徇於軍,曰:「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藥,給其麋粥,與之同食。」

  明日,又徇於軍,曰:「筋力不足以勝甲兵,志行不足以聽王命者,吾輕其重,和其任。」

  明日,旋軍於江南,更陳嚴法,復誅有罪者五人徇曰:「吾愛士也,雖吾子不能過也;及其犯誅,自吾子亦不能脫也。」

  恐軍士畏法不使,自謂未能得士之死力,道見蛙張腹而怒,將有戰爭之氣,即為之軾。其士卒有問於王曰:「君何為敬蛙蟲而為之軾?」勾踐曰:「吾思士卒之怒久矣,而未有稱吾意者。今蛙蟲無知之物,見敵而有怒氣,故為之軾。」於是軍士聞之,莫不懷心樂死,人致其命。

  有司、將軍,大徇軍中曰:「隊各自令其部,部各自令其士:歸而不歸,處而不處,進而不進,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不如令者,斬!」

  於是吳悉兵屯於江北,越軍於江南。越王中分其師以為左右軍,皆被兕甲又令安廣之人,佩石碣之矢,張盧生之弩。躬率君子之軍六千人,以為中陣。

  明日,將戰於江。乃以黃昏令於左軍,銜枚溯江而上五里,以須吳兵。復令於右軍,銜枚踰江十里,復須吳兵。於夜半,使左軍涉江,鳴鼓,中水以待吳發。吳師聞之,中大駭,相謂曰:「今越軍分為二師,將以使攻我眾。」亦即以夜暗中分其師以圍越。越王陰使左右軍與吳望戰,以大鼓相聞;潛伏其私卒六千人,銜枚不鼓攻吳。吳師大敗。越之左右軍乃遂伐之,大敗之於囿,又敗之於郊,又敗之於津,如是三戰三北,俓至吳,圍吳於西城。

  吳王大懼,夜遁。越王追奔攻吳,兵入於江陽松陵,欲入胥門,來至六七里,望吳南城,見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射於十里。越軍大懼,留兵假道。即日夜半,暴風疾雨,雷奔電激,飛石揚砂,疾於弓弩。越軍壞敗,松陵卻退,兵士僵斃,人眾分解,莫能救止。范蠡、文種乃稽顙肉袒,拜謝子胥,願乞假道。子胥乃與種、蠡夢曰:「吾知越之必入吳矣,故求置吾頭於南門,以觀汝之破吳也。惟欲以窮夫差。定汝入我之國,吾心又不忍,故為風雨以還汝軍。然越之伐吳,自是天也,吾安能止哉?越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為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於是越軍明日更從江出,入海陽,於三道之翟水,乃穿東南隅以達,越軍遂圍吳。  守一年,吳師累敗。遂棲吳王於姑胥之山。吳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於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今君王舉兵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猶以今日之姑胥,曩日之會稽也。若徼天之中,得赦其大辟,則吳願長為臣妾。」勾踐不忍其言,將許之成。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可逆命乎?且君王早朝晏罷,切齒銘骨,謀之二十餘年,豈不緣一朝之事耶?今日得而棄之,其計可乎?天與不取,還受其咎。君何忘會稽之厄乎?」勾踐曰:「吾欲聽子言,不忍對其使者。」范蠡遂鳴鼓而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使者急去,不時得罪。」吳使涕泣而去。勾踐憐之,使令入謂吳王曰:「吾置君於甬東,給君夫婦三百餘家,以沒王世,可乎?」吳王辭曰:「天降禍於吳國,不在前後,正孤之身,失滅宗廟社稷者。吳之土地、民臣,越既有之,孤老矣,不能臣王。」遂伏劍自殺。

  勾踐已滅吳,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已受命號去,還江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之時,越兵橫行於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越王還於吳,當歸而問於范蠡曰:「何子言之其合於天?」范蠡曰:「此素女之道,一言即合。大王之事,王問為實,金匱之要在於上下。」越王曰:「善哉!吾不稱王其可悉乎?」蠡曰:「不可。昔吳之稱王,僭天子之號,天變於上,日為陰蝕。今君遂僭號不歸,恐天變復見。」

  越王不聽,還於吳,置酒文臺,群臣為樂,乃命樂作伐吳之曲。樂師曰:「臣聞即事作操,功成作樂。君王崇德,誨化有道之國,誅無義之人,復讎還恥,威加諸侯,受霸王之功。功可象於圖畫,德可刻於金石,聲可託於絃管,名可留於竹帛。臣請引琴而鼓之。」遂作「章暢」辭曰:「屯乎!今欲伐吳可未耶?」大夫種、蠡曰:「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人何須?」

  大夫種進祝酒,其辭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謀,我王之德。宗廟輔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盡其力。上天蒼蒼,不可掩塞。觴酒二升,萬福無極!」於是越王默然無言。  大夫種曰:「我王賢仁,懷道抱德。滅讎破吳,不忘返國。賞無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億。觴酒二升,萬歲難極!」臺上群臣大悅而笑,越王面無喜色。

  范蠡知勾踐愛壤土,不惜群臣之死,以其謀成國定,必復不須功而返國也。故面有憂色而不悅也。

  范蠡從吳欲去,恐勾踐未返,失人臣之義,乃從入越。行,謂文種曰:「子來去矣!越王必將誅子。」種不然言。蠡復為書遺種曰:「吾聞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必否。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賢人乎!蠡雖不才,明知進退。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兔已盡,良犬就烹。夫越王為人,長頸鳥啄,鷹視狼步。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子若不去,將害於子,明矣。」文種不信其言。越王陰謀范蠡,議欲去徼倖。

  勾踐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九月丁未,范蠡辭於王,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義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則無滅未萌之端,後則無救已傾之禍。雖然,臣終欲成君霸國,故不辭一死一生。臣竊自惟乃使於吳王之慚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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