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卷十九 江右王门学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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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士刘两峰先生文敏

  刘文敏字宜充,号两峰,吉之安福人。自幼朴实,不知世有机械事。年二十三,与师泉共学,思所以自立于天地间者,每至夜分不能就寝。谓师泉曰:“学苟小成,犹不学也。”已读《传习录》而好之,反躬实践,唯觉动静未融,曰:“此非师承不可。”乃入越而禀学焉。自此一以致良知为鹄,操存克治,瞬息不少懈。毋谈高远而行遗卑近,及门之士,不戒而孚,道存目击。外艰既除,不应科目。华亭为学使,以贡士徵之,不起。只江主於归寂,同门辨说,动盈卷轴,而先生言:“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而加损焉,以学而能,以虑而知者也。”又言:“事上用功,虽愈於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於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又言:“嘿坐澄心,反观内照,庶几外好日少,知慧日着,生理亦生生不已,所谓集义也。”又言:“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彼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凡此所言,与双江相视莫逆,故人谓双江得先生而不伤孤另者,非虚言也。然先生谓:“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

  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其於师门之旨,未必尽同於双江,盖双江以未发属性,已发属情,先生则以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年八十,犹陟三峰之巅,静坐百余日。谓其门人王时槐、陈嘉谟、贺泾曰:“知体本虚,虚乃生生,虚者天地万物之原也。吾道以虚为宗,汝曹念哉,与后学言,即涂辙不一,慎勿违吾宗可耳。”隆庆六年五月卒,年八十有三。张子曰:“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於无,自然之论。”先生所谓知体本虚,虚乃生生,将无同乎?盖老氏之虚,堕於断灭,其生气也,如空谷之声,橐籥之风,虚与气为二也。先生之虚,乃常止之真明,即所谓良知也。其常止之体,即是主宰,其常止之照,即是流行,为物不二者也。故言虚同而为虚实异,依然张子之学也。

  论学要语

  学力归一,则卓尔之地,方有可几。

  先师谓:“学者看致字太轻,故多不得力。”圣贤千言万语,皆从致字上发挥工夫条理,非能於良知之体增益毫末也。生学困勉,皆致字工夫等级,非良知少有异焉者也。

  格致非判然两事,盖事事物物,殊涂百虑,初不外於吾心之良知,故万物皆备於我。若以物为外,是析心与理为二,将以何者为备於我乎?是故致吾心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间,而莫非顺帝之则,是之谓物格知致。

  有物有则,则者天然自有之中也。随感而通,天则流行,纤毫智力无所安排,则良知益着益察,虚灵洞达,竭尽而无遗矣。

  心意知物,即不不闻之体;格致诚正,即不不闻之功。了此便达天德,便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与佛老异。盖吾儒齐治均平,勳塞宇宙,而格致诚正,无所加也,虽穷约终身,一行未见,而心意知物,无所损也,故佛老之无思议、无善恶、超入精微者,吾儒皆足以贯之,而格致诚正便了。齐治均平者,佛老未之逮也。

  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无住无放,常感常寂,纤毫人力不与焉,是谓天然自有之则。故生生之谓易,而仁敬慈孝信之皆止者,圣德也,顺乎其性者也。

  圣学不离於言行,而亦岂着於言行?不外於事物,而亦岂泥於事物?以为学,故曰:“性无内外,学无内外。”  性命之不易者为体,体之不滞者为用,融化廓寂无所倚着,至一而不可少间焉者也。

  用因万事万物而显,真体非因万事万物而有,是故体物而不可遗,体事而无不在。日与斯世酬酢,变通不穷,而吾之真体未尝起灭加损也。虽无起灭加损,而天下之道,无不原於此。知此者谓之知性,知性则吾无始,功利气习曰昭晰而无所藏伏。学此者谓之学道,学道则吾无始,功利气习曰融化而未尝复行。如此方是戒慎恐惧朴实工夫,所谓动静无间,体用一原,庶乎会通之矣。

  自信本心,而一切经纶宰制由之,此圣学也。干好事,众皆悦之,求之此心,茫然不知所在,此乡愿之徒,孔子之所恶也。

  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故言行之着,若可闻,而谨之信之,则不不闻也。故有余不足必知之,知之必不敢不勉,不敢尽,而其不敢不不然者,亦不不闻也。  人之心,天之一也,俯仰两间,左右民物,其感应之形着,因时顺变,以行其典礼者,虽千变万化,不可穷诘,孰非吾之一之所运耶?

  不识万化之根源,则自沦於机巧习染之中,一切天下事,作千样万样看,故精神眩惑,终身劳苦。

  屡省穿衣喫饭,犹有许多未中节处。此圣人於庸言庸行,一毫不敢自恕。

  学以静入,亦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而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盖吾心之体,本不可须臾离,无人我远近古今。於此透悟,便可与天地同量,尧、舜为徒。所谓“曲胘饮水,金革百万,乐在其中,饭糗茹草,有天下而不与”,此皆性体之自然,未尝致纤毫之力,乃天下之至静也。是故烟云泉石,案牍琐屑,外境虽异,而吾良知之运无更局,乃可谓夫焉有所倚也。  学者无必为圣人之志,故染逐随时变态,自为障碍。猛省洗涤,直从志上着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则染处渐消,逐时渐寡,渣滓浑化,则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安有许多分别疑虑?  学术同异,皆起於意根未离,尚落气质,故意必固我皆所以害我。若中涵太虚、顺吾自然之条理,则易简理得,时措适宜,往圣精神心术,皆潜孚而默会之。

  究事之利害,而不求心之安否,是以祸乱至於相寻。惟中流砥柱,动必求诸心,以复天地万物一体之量,一切世情,不使得以隐伏,则义精独慎,天下之能事毕矣。

  迁善改过之功,无时可已。若谓“吾性一见,病症自去,如太阳一出,魍魉自消。”此则玩光景,逐影响,欲速助长之为害也,须力究而精辨之始可。

  透利害生死关,方是学之得力处。若风吹草动,便生疑惑,学在何处用?

  知命者士人之素节,吾未见随分自静者,而困乏不能存也;吾未见广於干求,工於贪取者,而有知足之时也。

  大丈夫进可以仕,退可以藏,常绰绰有余裕,则此身常大常贵,而天下之物不足以尚之。不然,则物大我小,小大之相形,而攻取怨尤之念多矣。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缘世情窠臼难超脱耳。须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荣辱,不能淆吾见而夺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

  人心本自太和,其不和者,狭隘、颓堕、乖戾、烦恼以为之梗。除却此病,则本心澹,和粹之体复矣。以之养生何有!

  遇事不放过固好,然须先有一定之志,而后随事随时省察其是此志与否,则步步皆实地,处处皆实事,乃真不放过也。

  欲富贵而恶贫贱,吾独无是情哉!吾性不与物作对,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欲恶不与存焉?

  心即所谓把柄也,生化不测,皆把柄中自然之条理,一以贯之,成性存而道义出也。

  圣人养民教民,无一事不至,非为人也,自尽其心,自满其量,不忍小视其身也。

  凡器不可互用,局於形也。人为万物之主,心为万物之灵,常存此心,性灵日着,则万物之命自我立矣。其处一身之吉凶悔吝何有!

  本然者,良知也。於此兢业存存,乃所谓致良知也。良知能开天下之物,能成天下之务,所谓莫显莫见也。致知之功,能一动静,有事无事,一以贯之,则一时虽未成章,夫固成章之渐也。一时虽未凝然不动,夫固凝然不动之基也。盖学问头脑,既当自将日新不已,舍此而别趋路径,皆安排意必也。

  事上用功,虽愈於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於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

  千事万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砺。

  随分自竭其力,当下具足,当下受用,过去未来,何益於思?徒得罪於天尔!

  上天之载,以无声无臭为至;君子之学,以不不闻为功。知体常虚,则真明常止,千念万念,总是无念。生生化化,自协天则,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知无起灭,物无去来,虽拟言议动,同归於成,变化复其不闻之体。

  天地万物生於虚,而虚亦非出於天地万物之外。

  耳目口鼻皆以虚为用,况心为统摄众形之本,宰制万灵之根,而可壅之以私乎?

  古人从心体点检,故事事诣其极;今人从支派处照管,虽时有暗合,终不得力。此人才风俗之异於古也。

  吾道无绝续,历千万世如一日,但人自不着不察耳。

  精神不可闲用,须常理会本分事,本分事虽一物不染,却万物毕备。

  意根风波,一尘蔽天,豪傑之士,往往为其所误,故学在於致虚,以澄其源。

  当急遽时,能不急遽;当怠缓时,能不怠缓;当震惊失措时,能不震惊失措。方是回天易命之学。

  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

  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而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加损焉。所谓“以学而能,以虑而知”,无忌惮以乱天之定命也。先师云:“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能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  功利之习,沦肌浃髓,苟非鞭辟近?之学,常见无动之过,则一时感发之明,不足以胜隐微深痼之蔽,故虽高明,率喜顿悟而厌积渐,任超脱而畏检束,谈玄妙而鄙浅近,肆然无忌而犹以为无可无不可,任情恣意,遂以去病为第二义,不知自家身心尚荡然无所归也。  引佛、老之言,以证其说,借修炼之术,以祕其养,皆非卓然以圣为归者也。圣学一正百正,一了百了,不落影响,不靠帮助,通变宜民,真性自然流贯。古圣兢兢业业,好古敏求,精神命脉,惟在一处用。几微少忽,即属异端,可不谨乎?  同知刘师泉先生邦采  刘邦采字君亮,号师泉,吉之安福人。初为邑诸生,即以希圣为志,曰:“学在求诸心,科举非吾事也。”偕两峰入越,谒阳明,称弟子。阳明契之曰:“君亮会得容易。”先生资既颖敏,而行复峻拔。丁外艰,蔬水庐墓,服阕不复应试,士论益归。嘉靖七年秋,当乡试,督学赵渊下教属邑,迫之上道。先生入见,渊未离席,即却立不前,渊亟起迎之。先生以棘闱故事,诸生必免冠袒裼而入,失待士礼,不愿入。御史储良材令十三郡诸生并得以常服入闱,免其简察。揭榜,先生得中式。已授寿宁教谕,陞嘉兴府同知,寻弃官归,年八十六卒。

  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先生惄然忧之。谓“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於无为,命杂於有质,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盖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过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二者不可相杂。常知常止,而愈常微也。是说也,吾为见在良知所误,极探而得之。”龙溪问:“见在良知与圣人同异?”先生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妇之知能,如顽镰未经煆炼,不可名金。

  其视无声、无臭、自然之明觉,何啻千里!是何也?为其纯阴无真阳也。复真阳者,更须开天闢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见在良知为主,决无入道之期矣。”龙溪曰:“以一隙之光,谓非照临四表之光,不可。今日之日,非本不光,云气掩之耳。以愚夫愚妇为纯阴者,何以异此。”念菴曰:“圣贤只要人从见在寻源头,不是别将一心换却此心。师泉欲创业,不享见在,岂是悬空做得?亦只是时时收摄此见在者,使之凝一耳。”先生着为《易蕴》,无非此意。

  所谓“性命兼修,立体之功,即宋儒之涵养;致用之功,即宋儒之省察。涵养即是致中,省察即是致和。立本致用,特异其名耳。然工夫终是两用,两用则支离,未免有顾彼失此之病,非纯一之学也。总缘认理气为二。造化只有一气流行,流行之不失其则者,即为主宰,非有一物以主宰夫流行,然流行无可用功体,当其不失则者而已矣。”乃先生之言心意知物,较四有四无之说,最为谛当。谓“有感无动,无感无静,心也;常感而通,常应而顺,意也。常往而来,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见闻之知,其糟粕也;象着之物,其凝沤也;念虑之意,其流凘也;动静之心,其游尘也。心不失无体之心,则心正矣;意不失无欲之意,则意诚矣;物不失无住之物,则物格矣;知不失无动之知,则知致矣。”夫心无体,意无欲,知无动,物无住,则皆是有善无恶矣。刘念台夫子欲於龙溪之四无易一字,心是有善无恶之心,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何其相符合也。念菴言:“师泉素持元虚,即今肯向?着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双江言:“师泉力大而说辨,排闼之严,四座咸屈,人皆避席而让舍,莫敢撄其锋。”疾亟;门人朱调问:“先生此视平时何如?”答曰:“夫形岂累性哉!今吾不动者,自若也,第形如槁木耳。”遂卒。先生之得力如此。

  刘师泉易蕴

  夫学何为者也?悟性、修命、知天地之化育者也。往来交错,庶物露生,寂者无失其一也;廓无为,渊穆其容,赜者无失其精也。惟悟也,故能成天地之大;惟修也,故能体天地之塞。悟实者,非修性,阳而弗驳也;修达者,非悟命,阴而弗窒也。性隐於命,精储於魄,是故命也有性焉,君子不淆诸命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伏诸性也,原始反终,知之至也。

  有感无动,无感无静,心也;常感而通,常应而顺,意也;常往而来,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见闻之知,其糟粕也;象着之物,其凝沤也;念虑之意,其流凘也;动静之心,其游尘也。心不失无体之心,则心正矣;意不失无欲之意,则意诚矣;物不失无住之物,则物格矣;知不失无动之知,则知致矣。身、心、意、知、物者,工夫所用之条理;格、致、诚、正、修者,条理所用之工夫。知所先后者,始条理也,天序也。忘其所有事者昏,索其所无事者纷,昏不胜纷者杂,纷不胜昏者塞。纷犹梦也,昏犹醉也,醒醉遗梦者,惺惺也。瞬有存,息有养,前无迎,后无将,何病乎塞?何忧乎杂?  德非潜不光,心非澹不体。识?歛曰潜。欲?释曰澹。澹以平感物而动之情,潜以立人生而静之本,是故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潜且澹者与!  己者命之所禀,礼者性之所具。人之生也,性一而命殊,故人之过也,各於其党。虞仲之放,伯夷之隘,柳下之不恭,子贡之达,子路之勇,原宪之狷,曾点之狂,子张之堂堂,皆己也,虽痛克之,犹恐守己者固而从人者轻也。惟尧、舜为能舍,非竭才力不能克,是故能见无动之过,通乎微矣,能净无垢之尘,可与几矣。草昧之险,无动之过也,野马之运,无垢之尘也,故圣人洗心退藏於密,神武而不杀也夫。(依然气质之性之论。)  能心忘则心谦,胜心忘则心平,侈心忘则心淡,躁心忘则心泰,嫉心忘则心和。谦以受益,平以称施,淡以发智,泰以明威,和以通知,成性存存,九德咸事。

  心之为体也虚,其为用也实。义质礼行,逊出信成,致其实也;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致其虚也。虚以通天下之志,实以成天下之务,虚实相生则德不孤。是故常无我以观其体,心普万物而无心也;常无欲以观其用,情顺万事而无情也。

  见元而不影响者鲜矣,务博而不支离者鲜矣。见过以致元,元而质也;务约以致博,博而寂也。高明效天,博厚法地,弘心澄意之学也。

  感应而无起灭,太虚之流行,优优生化之学也。着察而落感应,照心之为用,憧憧往来之私也。优优则时止时行,议拟以成变,改过迁善,同归於不识不知而已。

  伯玉不以昭昭申节,冥冥堕行,感应之着察者也。原宪之克伐怨欲不行,着察之感应者也。念念谨念,其知也迁,念念一念,其知也凝。颜子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主宰流行,明照俱至,犹之赤日当空,照四方而不落万象矣。曰:“明道之猎心复萌,何也?”曰:“斯固颜子之学,过而不成念者也。未尝婴明体而起知端。”曰:“然则曾子之易箦,得於童子之执烛,非婴明体而起端乎?”曰:“犹之日月云滃空照一也。盖良知流行变通,有定徙而无典常,曾子之以虚受人,又非过焉改焉者可论也。”曰:“其谓得正而毙焉,何也?”曰:“正无定体,唯意所安,是故学莫踰於致知,诀莫要於知止。”

  多闻不畜闻,无闻也;多见不宿见,无见也。独闻者塞,独见者执,小成而已矣。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大畜也。

  九容不修,是无身也;九思不慎,是无心也;九畴不叙,是无天下国家也。修容以立人道,慎思以达天德,叙畴以顺帝则,君子理此三者,故全也。

  建极在君,修极在公卿,遵极在守令,徵极在庶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庶民徵矣;省刑平税,敬老慈幼,守令遵矣;尊贤任能,谨度宣化,公卿修矣;敬天勤民,礼叙乐和,皇极建矣。惟皇作极,惟帝时克,一哉王心,协哉众志,元气充塞,太和保合,人感天应,雨暘时若,寒暑不侵,治之极也。

  问“尝着察而感应者,本体也,不起不灭,随感应而着察者,念也,憧憧往来,此盖有主宰与无主宰之别”。曰:“固然矣,此有说焉。感应从心不从意,圣人之事也。未至於圣,则亦不可无诚意之功。至论主宰,有从乎意见者,有从乎义理者,有从乎义理而未得乎本体发育之学者。从乎意见者,有适有莫,执乎己;从乎义理者,知适知莫,成乎己;从乎本体者,无适无莫,达乎己。执乎己者,病物;成乎己者,公物;达乎己者,仁物。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则物格,而与天地万物流通矣,故为仁。是故主宰着察者,求仁也。夫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谓此也。”

  御史刘三五先生阳(附刘印山、王柳川。)  

  刘阳字一舒,号三五,安福县人。少受业於彭石屋、刘梅源。见阳明语录而好之,遂如虔问学。泊舟野水,风雪清苦,不以为恶。阳明见之,顾谓诸生曰:“此生清福人也。”於是语先生,苟不能甘至贫至贱,不可以为圣人。嘉靖四年,举乡试。任砀山知县。邑多盗,治以沉命之法,盗为衰止。旋示以礼教,变其风俗。入拜福建道御史。世宗改建万寿宫为永禧仙宫,百官表贺,御史以先生为首,先生曰:“此当谏,不当贺。”在廷以危言动之,卒不可。中官持章奏至,故事南面立,各衙门北面受之,受毕,复如前对揖。先生以为,北面者,重章奏,非重中官也,章奏脱手,安得复如前哉。改揖为东向,无以难也。相嵩欲亲之,先生竟引疾归。徐文贞当国,陪推光禄寺少卿,不起。筑云霞洞於三峰,与士子谈学。两峰过之,萧然如在世外。先生曰:“境寂我寂,已落一层。”两峰曰:“此彻骨语也。”自东廓没,江右学者,皆以先生为归。东至岱宗,南至祝融,夜半登山顶而观日焉,残冰剩雪,柱杖铿尔。阳明所谓清福者,悬记之矣。先生於师门之旨,身体精研,曰:“中,知之不倚於闻也,敬,知之无怠者也;诚,知之无妄者也;静,知之无欲者也;寂,知之无思为者也;仁,知之生生与物同体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致知焉尽矣。”由先生言之,则阳明之学,仍是不异於宋儒也,故先生之传两峰也,谓“宋学门户,谨守绳墨,两峰有之。”其一时讲席之盛,皆非先生所深契。尝谓师泉曰:“海内讲学而实践者有人,足为人师者有人,而求得先师之学未一人见。”盖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刘秉监字遵教,号印山,三五同邑人也。父宣,工部尚书。先生登正德戊辰进士第。历刑部主事。署员外郎。出为河南佥事。迁大名兵备副使。以忤巨奄,逮系诏狱。得不死,谪判韶州,量移贰潮州,知临安府,未至而卒。河南之俗惑鬼,多淫祠,先生为文谕之曰:“灾祥在德,淫鬼焉能祸福。”於是毁境内淫祠以千数,已而就逮,寓书其僚长曰:“淫祠伤害民俗,风教者之责。监以祸行,奸人惑众,必为报应之说,非明府力持,鲜不动摇。”其守正不挠如此。事兄甚谨,俸入不私於室。先生初学於甘泉,而尤笃志於阳明,讲学之会,匹马奚童,往来山谷之间,俭约如寒士。母夫人劳之曰:“儿孝且弟,何必讲学。”先生对曰:“人见其外,未见其内,将求吾真,不敢不学。”殁时年未五十。刘三五评之曰:“先辈有言,名节一变而至道,印山早励名节,烈烈不挫,至临死生靡惑,宜其变而至道无难也?”

  王钦字子懋,号柳川,安成人。始受学梅源、东廓,既学於文成。尝为诸生,弃之。栖栖於山颠水涯寂莫之乡,以求所谓身心性命。盖三十年未尝不一日勤恳於心,善不善之在友朋无异於己,逆耳之言,时施於广座。人但见其恻怛,不以为怨,皆曰:“今之讲学不空谈者,柳川也。”时有康南村者,性耿介,善善恶恶,与人不讳。尝酌古礼为图,摭善行为规,岁时拄杖造诸大家之门,家家倒屣以迎。先生视南村如一人,南村贫,先生亦贫,敝衣粝食,终其身,非矫也。  三五先生洞语

  清明在躬,知之至也,养知莫善於寡欲。

  有生之变,有死之变,人知死之变,而不知生之变也。魂游变也,孰主张是?孔子曰:“合鬼与神,教之至也。”  学者不察,率因其质以滋长,而自易其恶之功盖寡。善学者,不易其恶不已也。

  众人囿於数。君子治则防,乱则修,《易》以知来,有变易之道,听其自完自裂,一归之数已哉。

  天下有难处之事乎?利害之计也难,道义之从也无难,义不甘於食粟,则有死馁而已矣。天下之不为利害计者寡矣,故戚戚者多。  君子以岁月为贵,譬如为山,德日崇也,苟为罔修,奚贵焉?况积过者耶!

  惟待其身者小,故可苟;惟自任者不重,故逸。  古人求治於身,后人求治於天下。休天下而不烦,身求者也;扰天下而不恤,求之天下者也,是故执《周官》而不能执好恶之矩者,不可以治天下。

  水之激,失水之真矣;情之激,失情之真矣。君子之情不激也,故不激其言。

  不善之闻,惩创之益少,而潜损者多,故言人不善,自损也,又听者损。

  动有掩护,非德之宜,好名者也,故好名者心劳。

  独行君子,出於实心,而於圣人之诚有辨焉。孝弟通神明,而於圣人之察伦有辨焉。  志於开来者,不足以尽性命,志於性命者,足以开来。  贤哉,未信者之自信也!虽圣人弗之信,而信其自知者焉。其自知不惑,其自求不小。

  德者得也,无得於己而言之,耻也;无得於己而言之,不信乎人矣。

  惟虚故神,惟敬乃虚。

  知几而后能知言,知己之言,而后能知人之言。  动出於至诚恻怛为王道,动责之我为大人之业。

  知者,心之神明者。知善,知不善,知好善,知恶不善,知必为善,知必不为不善,是至善也,是人之明德也,天之明命也,故曰:“良致”。言学也,致者力而后天者全,曰“明明德”,曰“顾諟天之明命”,举致之之谓也。五常百行,明焉察焉,神明充周,是谓能致其知。古圣人莫如尧,赞曰“钦明”,非知之至而何?中,知之不倚於闻者也;敬,知之无怠者也;诚,知之无妄者也;静,知之无欲者也;寂,知之无思为者也;仁,知之生生与物同体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故曰“致知”焉尽矣。

  独知之明,大明悬象,照临天下者似之,盖观於《晋》。人有失则者,明入於地矣,有邪僻之见者,入左腹矣,盖观於《明夷》。

  着焉察焉,无或遗焉者,圣人之无不知;践焉履焉,无不胜焉者,圣人之无不能。洽闻亦知,多艺亦能,闇於其大者矣。

  至健者知之健,至顺者知之顺,唯健也不可险之而知险,唯顺也不可阻之而知阻。人心惟危,险阻之谓也;健顺,精一之至也,君子盖无时而不惧夫危也。

  置我身於人人之中,而非之是之恶之爱之夺之予之者,夫然后可与无我。

  物不可厌,厌物者不能格物。

  晚程记

  齿发衰,不可返已,志气衰,奚有不可返者哉?日三牲,日袒割,无关志气。日孜孜,毙而后已,善自养老者乎?

  刚健中正,纯粹精,无一毫发歉,而后一毫发非乾体。  境寂我寂,已落一层。

  阅时事而伤神,徐自察之,嫉之也,非矜之也。矜之仁,嫉之偏。

  潜谷邓子儒释之辨数千言,诸友有求其说者,子谓之曰:“只格物致知,日以身辨之矣。”

  海内讲学而实践者有人,足为人师者有人,而求得先师之学者未一人见。  有不善未尝不知,是致知;知之未尝复行,是格物。

  县令刘梅源先生晓

  刘晓字伯光,号梅源,安福人。乡举为新宁令。见阳明於南京,遂禀受焉。阳明赠诗“谩道《六经》皆註脚,还谁一语悟真机。”归集同志为惜阴会。吉安之多学者,先生为之五丁也。先生下语无有枝叶,尝诵少陵“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句,歎曰:“可惜枉费心力,不当云‘学不圣人死不休’耶?”学者举质鬼神无疑,先生曰:“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今世可欺,后圣有作,真伪不可欺。”

  员外刘晴川先生魁

  刘魁字焕吾,号晴川,泰和人。由乡举,嘉靖间判宝庆五年,守钧州七年,贰潮州六年。陞工部员外郎,上安攘十事,皆为要务。诏徙雷坛禁中,先生上疏,请缓雷殿工作,以成庙建,足边备。上怒,杖四十。入狱,创甚,百户戴经药之,得不死,与杨斛山、周讷溪讲学不辍,自壬寅至乙巳,凡四年。秋八月,上斋醮,神降於箕,为先生三人颂冤,释之。未抵家而复逮,十月还狱,又二年。丁未十一月五日夜,高元殿火,上怳忽闻火中呼先生三人名氏,赦还家。

  先生受学於阳明,卒业东廓。以直节着名,而陶融於学问。李脉泉言在钧州与先生同僚一年,未尝见其疾言遽色。乡人饮酒,令之唱曲,先生歌诗,抑扬可听。门人尤熙问“为学之要”,曰:“在立诚。”每举阳明遗事,以淑门人。言阳明“转人轻快。一友与人讼,来问是非,阳明曰:‘待汝数日后,心平气和,当为汝说。’后数日,其人曰:‘弟子此时心平气和,愿赐教。’阳明曰:‘既是心平气和了,又教甚么?’朋友在书院投壶,阳明过之,呼曰:‘休离了根。’问阳明言动气象,先生曰:‘只是常人。’黄德良说阳明学问,初亦未成片段,因从游者众,夹持起,歇不得,所以成就如此。有举似先生者,曰:“也是如此,朋友之益甚大。”

  主事黄洛村先生弘纲

  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县人。举正德十一年乡试。从阳明於虔台。阳明教法,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而后与之语。先生列於高第。阳明归越,先生不离者四五年。阳明卒,居守其家,又三年。嘉靖二十三年,始任为汀州府推官,陞刑部主事。时塞上多故,将校下狱者,吏率刻深以逢上意。先生按法不轻上下,以故不为人所喜,遂请致仕。归与东廓、双江、念菴讲学,流连旬月。士子有所请质,先生不遽发言,瞠视注听,待其意尽词毕,徐以一二言中其窍会,莫不融然。四十年五月二十日八日卒,年七十。

  先生之学再变,始者持守甚坚,其后以不致纤毫之力,一顺自然为主。其生平厚於自信,而薄迎合,长於持重,而短机械,盖望而知其为有道者也。阳明之良知,原即周子诚一无伪之本体,然其与学者言,多在发用上,要人从知是知非处转个路头。此方便法门也,而及门之承其说者,遂以意念之善者为良知。

  先生曰:“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知为有意之知,觉为有意之觉,胎骨未净,卒成凡体。於是而知阳明有善有恶之意,知善知恶之知,皆非定本。意既有善有恶,则知不得不逐於善恶,只在念起念灭上工夫,一世合不上本体矣。”四句教法,先生所不用也。双江“归寂”,先生曰:“寂与感不可一例观也,有得其本体者,有失其本体者。自得其本体之寂者言之,虽存之弥久,涵之极深,而渊微之精未尝无也。自得其本体之感者言之,虽纷然而至,杳然而来,而应用之妙未尝有也。未尝有,则感也寂在其中矣;未尝无,则寂也感在其中矣。不不闻其体也,戒慎恐惧其功也,皆合寂感而言之者也。”按双江之寂,即先生之所谓“本体”也。知主静非动静之静,则归寂非寂感之寂矣。然其间正自有说。自来儒者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其实性情二字,无处可容分析。性之於情,犹理之於气,非情亦何从见性,故喜怒哀乐,情也;中和,性也。於未发言喜怒哀乐,是明明言未发有情矣,奈何分析性情?则求性者必求之未发,此归寂之宗所由立也。一时同门与双江辨者,皆从已发见未发,亦仍是析情於发,析性於未发,其情性不能归一同也。

  洛村语录  自先师提揭良知,莫不知有良知之说,亦莫不以意念之善者为良知。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知为有意之知,觉为有意之觉,胎骨未净,卒成凡体。

  治病之药,利在去病,苟无病,臭腐神奇同为元气。本领既是知觉,意念莫非良知,更无二本。

  喜怒哀乐之未发,且不论其有时与否。但子思子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曾谓天下之大本,可以时言乎?未发非时,则体道之功,似不专於归寂而已也,故子思子曰:“致中和”,盖合寂感以为功者也。  或疑慈湖之学,只道一光明境界而已,稍涉用力,则为意。恐未尽慈湖。精於用力者,莫慈湖若也,所谓不起意者,其用力处也。《绝四记》中云云,慈湖之用力精且密矣。明道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善用其力者,固若是。慈湖千言万语,只从至灵、至明、广大、圣知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中提掇出来,使人於此有省,不患其无用力处,不患不能善用其力矣。徒见其喋喋於此也,遂谓其未尝用力焉,恐未尽慈湖意也。  存主之明,何尝离照?流行之照,何尝离明?是则天然良知,无体用先后,内外深浅,精粗上下,一以贯之者也。

  人心只此独知,出乎身而加乎民者,只此视听喜怒诸物,舍此更别无着力处矣。谓天下之物,触於前者有正有不正,又谓知意心身,无能离天下国家之物而独立,是以物为身之所接,而非所谓备於我者,虽视听喜怒未尝不在其中,而本末宾主则大有间。后世格物之学,所以异於圣人者,正惟差认此一物字。故格物致知之功,不容不差,亦不容不补,主敬存养以摄归身心,而内外动静不得不为二矣。

  往岁读先师书,有惑而未通处,即反求自心,密察精进,便见自己惑所从来,或是碍着旧闻,或是自己工夫犹未免在事上揣量,文义上比拟,与后儒作用处相似,是以有惑。细玩先师之言,真是直从本心上发出,非徒闻见知识轮转。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乃知笃信圣人者,必反求诸己。反求诸己,然后能笃信圣人。故道必深造自得,乃能决古训之是非,以解蔽辨惑,不然则相与滋惑也已。

  谓谢子曰:“太古无为,中古无私;太古至道,中古至德。吾将与子由至德而观至道,由无私而游无为乎?”谢子曰:“古道辽矣,孰从而观之,孰从而游之?”曰:“子不见耳目口鼻视听言臭乎?今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视听言臭也,犹古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视听言臭也,吾何疑焉?则吾心之於是非诚伪,无古今之殊焉,吾又何疑焉?日往而月来,寒往而暑来,今之日月寒暑,犹古之日月寒暑也,则又何爽焉?吾心至德,吾心至道,吾心无私,吾心无为,而奚观乎?而奚游乎?苟有志於希古者,反而求之吾心,将无往而非古也已。”

  先师之学,虽顿悟於居常之日,而历艰备险,动心忍性,积之岁月,验诸事履,乃始脱然有悟於良知。虽至易至简,而心则独苦矣。何学者闻之之易,而信之之难耶!

  有迁官而较远近劳逸者,曰:“不然。责望於人者谓之远,求尽於己者谓之近,较计於远者谓之劳,相忘於远近之外者谓之逸。苟有以尽吾心,远近劳逸,吾何择焉,吾惟尽吾之心而已矣。”  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何廷仁字性之,号善山,初名秦,江西雩县人。举嘉靖元年乡试。至二十年,始谒选,知新会县。喜曰:“吾虽不及白沙之门,幸在其乡,敢以俗吏临其子弟耶?”释菜於祠,而后视事。迁南京工部主事,满考致仕。三十年卒,年六十六。

  初闻阳明讲学,慨然曰:“吾恨不得为白沙弟子,今又可失之耶!”相见阳明於南康。当是时,学人聚会南、赣,而阳明师旅旁午,希临讲席。先生即与中离、药湖诸子接引来学。先生心诚气和,不厌缕覶,由是学者益亲。已从阳明至越,先生接引越中,一如南、赣。阳明殁后,与同志会於南都,诸生往来者?数百人。故一时为之语曰:“浙有钱、王,江有何、黄。”指绪山、龙溪、洛村与先生也。先生论学,务为平实,使学者有所持循。尝曰;“吾人须从起端发念处察识,於此有得,思过半矣。”又曰:“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本体。”又曰:“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或谓:“求之於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先生曰:“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於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其言不为过高如此。故闻谈学稍涉玄远,辄摇手戒曰:“先生之言,无是无是。”南都一时之论,谓“工夫只在心上用,纔涉意,便已落第二义,故为善去恶工夫,非师门最上乘之教也。”先生曰:“师称无善无恶者,指心之应感无,过而不留,天然至善之体也。心之应感谓之意,有善有恶,物而不化,着於有矣,故曰:‘意之动’。若以心为无,以意为有,是分心意为二见,离用以求体,非合内外之道矣。”乃作《格物说》,以示来学,使之为善去恶,实地用功,斯之谓致良知也。

  细详先生之言,盖难四无而伸四有也。谓无善无恶,是应感无,则心体非无善无恶明矣。谓着於有为意之动,则有善有恶是意之病也。若心既无善无恶,此意知物之善恶,从何而来?不相贯通。意既杂於善恶,虽极力为善去恶,源头终不清楚,故龙溪得以四无之说胜之。心意知物,俱无善恶,第心上用功,一切俱了,为善去恶,无所事事矣,佛家之立跻圣位是也。由先生言之,心既至善,意本澄然无动,意之灵即是知,意之照即是物,为善去恶,固是意上工夫也,然则阳明之四有,岂为下根人说教哉!

  善山语录

  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是尧、舜不必惟精,孔子不必徙义改过矣。吾故曰:“学务无情,断灭天性,学务有情,缘情起衅。不识本心,二者皆病。”

  有意固谓之意见,而必欲求为无意,是亦不可谓非意见也。是故论学,不必太高,但须识本领耳。苟识本领,虽曰用意,自无留情;苟不识本领,虽曰欲无意,只是影响。

  或谓:“求之於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於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岂真无所得耶?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岂真无定守耶?

  后世儒者,不能至於圣人,其毫釐之差,只不信此。使果真知,即刻一了百当,自是了得终身。见在此心,合下圆成、合下具足,更有何意可起?何理可思?苟有所思虑,盖不过殊涂同归,一致百虑而已。

  有欲绝感以求静者,曰:“非也。君子亦惟致其良知而已矣,知至则视无不明,听无不聪,言无不中,动无不敬。是知应物之心非动也,有欲故谓之动耳。绝感之心非静也,无欲故谓之静耳。苟有欲焉,虽闭关习静,心斋坐忘,而其心未尝不动也。苟无欲焉,虽纷华杂扰,酬酢万变,而其心未尝不静也。动而无欲,故动而无动,而其动也自定。静而无欲,故静而无静,而其静也常精。动定静定庶矣。

  所论“个中拟议差毫发,就?光明障几重。肯信良知无适莫,何须事后费磨砻”即此知直造先天。夫本来面目,岂特无容拟议,虽光明亦何所有!诚知本体无容用其力,则凡从前着意寻求,要皆敲门瓦砾耳,门开则瓦砾诚无所施。虽太虚中何物不有,门户瓦砾,色色具列,而不能染於太虚。思而无思,拟议而无拟议,道本如是耳。是故戒慎恐惧,格物致知,虽为众人设法,在圣人惟精亦不废。不然,孔子尝谓“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而又忧“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以上达不离下学中得之,则磨砻改过,正见圣人洁净精微。

  天下之事,原无善恶,学者不可拣择去取,只要自审主意。若主意是个真心,随所处皆是矣;若主意是个私心,纵拣好事为之,却皆非矣。譬如戏谑是不好事,但本根是个与人为善之心,虽说几句笑话,动人机括,自揣也是真心。但本根是个好名之心,则虽孝亲敬长,温凊定省,自揣还是欺心。

  此学是日用寻常事,自知自足,无事旁求,习之则悦,顺之则裕,真天下之至乐也。今之同志,负高明之志者,嘉虚玄之说,厉敦确之行者,乐绳墨之趋,意各有所用,而不能忘所见,此君子之道所以为鲜。

  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者,如或动於客气,梏於物欲,觉得胸中劳耗错乱,天地即已翻覆,亲而父子兄弟,近而童仆,远而天下之人,皆见得不好。至於山川草木,鸡犬椅桌,若无相干,也自不好。天下虽大,我自不得其平矣。少即平其心,易其气,良知精察,无有私意,便觉与天地相似矣。不惟父子兄弟童仆自无不好,而天下之人亦无不好,以至鸡犬椅桌、山川草木,亦无不好,真见万物皆有春意。至於中间有不得其所者,自恻然相关,必思处之而后安。故尽天下之性,只是自尽其性。(位育之理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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