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应该怎么向黄药师提亲?

最近,剧集《金庸武侠世界》上映。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早已成为几代人的共同记忆,不光是黄蓉、乔峰、令狐冲,这样耳熟能详的人物,连其中的许多细节,也都是这种共同记忆的一部分。

作家吴钩的《细读金庸:一部严肃的古代社会史》一书,就专门从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生活细节”入手,来探索南宋人的日常生活样貌。本文从书中选取了从《射雕英雄传》切入的章节,比如身在南宋末期,郭靖如果想娶黄蓉,应该如何向黄药师提亲;黄蓉会如何穿着打扮等等。金庸小说中这些与真实历史呼应的细节,绝对是他的武侠世界的魅力之一。

下文摘选自《细读金庸》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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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应该怎么向黄药师提亲?

《射雕英雄传》第十八回写“西毒”欧阳锋带着侄儿(实为私生子)欧阳克、侍女、礼物,登桃花岛,向“东邪”黄药师提亲,请他将女儿黄蓉许配给欧阳克。黄药师本已应允了亲事,不想半路杀出一个“北丐”洪七公,也来向黄岛主提亲。

《金庸武侠世界》(2024)里的黄药师

洪七公指着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了。”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

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要甚么媒妁之言?”

洪七公诘问欧阳锋“媒妁之言在哪里”,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传统中国,一桩婚姻的缔结,绝不可儿戏,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唐朝将“媒妁之言”写入《唐律疏议·户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买卖有保”。没有“媒妁之言”的婚姻,是不合法的。宋承唐制,也在法律上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

按朱熹《朱子家礼》记载的宋人婚俗、礼法,男子十六岁以上,女子十四岁以上为成年人,可以议婚,议婚时,通常都是男方家先委托媒人前往女方家提亲,女方家同意了,男方家才可以请媒人正式求婚。洪七公替郭靖求婚,有媒人,欧阳锋替欧阳克提亲,却没有媒人,确实不合礼制。

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不免让今人常以为古人亲事就是包办婚姻,新人只能听从父母摆布,双方要到洞房才第一次见面。有网友甚至忍不住脑补出一个场景:“古代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男女结婚前从没有见过。那相当于,洞房那一夜,新娘基本是和一个陌生人做那件事。我想问的是,那种感觉不会很怪异么?”

《金庸武侠世界》(2024)里的郭靖和黄蓉

其实,这个想象至少对宋人而言是不准确的。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是父母包办的意思,而是指缔结婚姻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序。新人对于自己的婚事,是有一定自主权的(当然不能跟现代社会的自由恋爱相提并论),并非全然由父母说了算。而且,新人双方也不是要到洞房才第一次见面,在成亲之前,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这个见面的程序,叫作“相亲”。按宋人习俗,经媒人说亲之后、新人成亲之前,有一个相亲的程序。南宋笔记《梦粱录》对此有详细记述:

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男以酒四杯,女则添备双杯,此礼取“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则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既已插钗,则伐柯人(媒人)通好,议定礼,往女家报定。

若彼此相中了,则男方给女方插上金钗,也很有礼节;若相不中,则男方要送上彩缎两匹,表示歉意。这一相亲的习俗,一直沿袭至清代。蒲松龄整理的“聊斋俚曲”《琴瑟乐》说的是媒人登门提亲,是对清代山东淄博一带婚俗的生动展示。我们来看看:

园里采花,园里采花,忽见媒婆到俺家。这场暗喜欢,倒有天来大。爹正在家,娘正在家。若是门户对的好人家,祷告好爹娘,发了庚帖罢。

亲事初步说定之后,便是相亲的程序:

媒人又来了,媒人又来了,说是婆婆要瞧瞧。明天大饭时,候着他来到。故意心焦,故意心焦,人生面不熟,是待怎么着?嫂子来劝我,我仔偷眼笑。

说的是媒人说亲之后,男方家长前来相亲。准新娘很是激动:

婆婆来相,婆婆来相,慌忙换上新衣裳。本等心里喜,妆做羞模样。站立中堂,站立中堂,低着头儿偷眼望。看见老人家,倒也喜欢像。丢丢羞羞往外走,婆婆迎门拉住手。想是心里看中了,怎么仔管咧着口?头上脚下细端详,我也偷眼瞅一瞅。槽头上买马看母子,婆婆的模样倒不丑。

跟着未来婆婆而来的还有准新郎,两个年轻男女也相互偷偷打量:

那人妆娇,那人妆娇,往我门前走几遭。慌得小厮们,连把姑夫叫。他也偷瞧,我也偷瞧:模样俊雅好丰标。与奴正相当,真正一对美年少。

清代文人沈复,少年时与舅表姐陈芸娘订下亲事。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追述与芸娘订亲之后的甜蜜交往:一年冬天——

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两个少年人表达情愫很含蓄,但这也是很美好的恋爱啊。那古代有没有媒人说亲之前的恋爱呢?也有。宋朝的元宵节,实际上就是情人节,我们来看宋词《女冠子》的描述: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元宵之夜,谈情说爱的情人们肆无忌惮,手挽手、肩并肩。东京城里甚至设有专供少年男女谈恋爱的地点,《东京梦华录》有记载:“别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扬,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

《金庸武侠世界》 (2024)里的郭靖

我来讲一个宋话本《张生彩鸾灯传》的故事吧:南宋年间,越州有一个轻俊标致的秀士,年方弱冠,名唤张舜美。因来杭州参加科考,未能中选,逗留在客店中,一住半年有余,正逢着元宵佳节,便锁好房门,出客店游玩。恰好观灯时候,在灯影里看见一名楚楚动人的小娘子,不由怦然心动。张舜美便依着《调光经》的教导,上前搭讪。“那女娘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

上面提到的《调光经》,是流行于宋朝的“求爱指南”。《调光经》告诉男孩子,遇上了心仪的女孩子,当如何上前搭讪,如何博取对方好感,如何发展感情:要“屈身下气,俯就承迎”;“先称她容貌无双,次答应殷勤第一”;“少不得潘驴邓耍,离不得雪月风花”;“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执手,泪先两道而垂”;“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以言词为说客,凭色眼作梯媒”;“赴幽会,多酬使婢;递消息,厚赆鸿鱼”;“见人时佯佯不睬,没人处款款言词”。也有女孩子主动追求男孩子的情况。

总而言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法,并不排斥结婚之前的自由恋爱,而是说,男女两情相悦、欲结婚姻时,双方需要禀明父母,由父母出面,委托媒人,向对方尊长提亲。

郭靖与黄蓉相识于江湖,不用说,自然是自由恋爱;如果郭靖要娶黄蓉为妻,则必须经过一套复杂的礼俗程序:首先,郭靖要请家中尊长(他双亲已去世,可由“江南六怪”代表)作主,聘请媒人(这个大媒由洪七公来做最好不过了),带着“定帖”与礼物,前往桃花岛,向黄药师求亲。黄药师若同意这门亲事,会收下礼物,并回“定帖”。男方的“定帖”,一般要写明“男家三代官品职位名讳,议亲第几位男,及官职、年甲月日吉时生,父母或在堂、或不在堂,或书主婚何位尊长”。

女方的“回帖”,通常也是写明议婚的是家中哪一个女儿,今年多少岁,生辰八字是什么,并具列陪嫁的财产:“房奁、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及随嫁田土、屋业、山园等。”这一条很重要,因为按宋人惯例,女方带来的嫁妆,都归新娘子私有、支配,不计入男方家产。日后若是离婚,女方有权带走全部嫁妆。

因为郭靖与黄蓉早已两情相悦,相亲的程序就免了。那么交换婚帖之后,郭靖家还要请媒人往黄蓉家送“定礼”,女家接到“定礼”后,要备好香烛酒果,在宅堂中设香案,祈告祖宗神明,并在当天备好回送男家的礼物,叫“回定”。然后,郭家择日给黄家送聘礼,聘礼轻重并无一定之数,依男方家境贫富而定。送过聘礼,郭靖便可以挑一个黄道吉日,迎娶新娘子黄蓉过门了。

《射雕英雄传》(1994)里的郭靖和黄蓉

当然,迎亲也有非常隆重的仪式,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这一套缔结亲事的礼仪当然不是我编造出来的,而是详细记录在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中,如今在广东潮汕一带仍有遗存,虽然是繁文缛节,但也彰显了婚姻大事的庄重。

02

黄蓉会如何穿搭?

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这么描写郭靖第一次见到换回女装的黄蓉:

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背,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小说对黄蓉的服饰可谓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虽说金庸没有详细写明黄蓉的穿着,不过,考虑到宋朝是一个流行“内衣外穿”的时代,了解黄蓉的穿搭,不但可以获得一点服装史方面的知识,还可以运用这一知识,去判断那些影视作品的服装设计是不是合乎历史。

许多人都会以为唐朝女性自由奔放,服装华丽性感,而宋代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女性被礼教束缚住了,服饰风格变得拘谨、呆板,女性必须将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这当然是根深蒂固的成见,自以为是的想象。且不说程朱理学到底是不是束缚自由的思想学说,就算它是,但两宋时期,理学只不过是一种自发的社会思潮,而非强制国民信奉的国家正统,对社会的影响力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事实上,在《射雕英雄传》那个时代,即南宋后期,江南一带的女性非常赶时髦,服饰多变、新奇而华丽,周煇《清波杂志》说:“妇女装束数岁即一变,况乎数十百年前,样制自应不同。如高冠长梳,犹及见之,当时名‘大梳裹’,非盛礼不用。若施于今日,未必不夸为新奇。”庄绰《鸡肋编》说,两浙妇人醉心于吃穿,而耻于营生。周密《武林旧事》也说,都城的妇女儿童服饰华丽。

唐朝女子的典型服饰是襦裙。按领子之样式,襦裙可分为大襟交领襦裙、对襟直领襦裙、袒领襦裙;按裙腰之高低,则可分为齐腰襦裙、高腰襦裙及齐胸襦裙。我们从唐画中看到的性感女装,多为对襟齐胸襦裙,因为这一款式一般都是衣襟敞开,罗裙只系到胸部,颈部下面的小半个胸脯都露出来。唐诗所说的“慢束罗裙半露胸”“粉胸半掩疑晴雪”,应该就是指这种对襟齐胸襦裙。

宋朝女子的典型装束则是“抹胸+褙子”。抹胸,又称“诃子”“袜胸”“襕裙”“合欢襟”“奶头布”“肚兜”等,总之都是指女性贴身内衣。“诃子”是唐人的说法,“合欢襟”是元人的说法,“奶头布”与“肚兜”是清人的说法。宋人一般叫作“抹胸”,有时也叫“襕裙”。

南宋洪迈《夷坚志》中有个故事说,淳熙十三年(1186)元宵节,北城居民相率在一道观内请道士做水陆道场,观者云集,有两个女子发髻并立,颇有姿色,做法事的福建籍道长说:“小娘子稳便,里面看。”两女拱谢。道长又说:“提起尔襕裙。”女子说:“法师做醮(做法事),如何却说这般话?”语气颇是不快。

“提起尔襕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那两名女子听后很不高兴?我们看看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的解释就明白了:“盖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襕裙,提起了,是要摸他双乳的意思,乃彼处乡谈讨便宜的说话。”原来那个做法事的福建道长为人轻薄,看到漂亮姑娘就想在语言上占便宜。

至于褙子,有时也写成“背子”,是宋代最时兴的上衣款式,直领对襟,下长及腰或过膝。宋朝各个阶层的女性,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不管是宫廷妃子,还是秦楼歌妓,都以着褙子为尚。

褙子的来历,按《朱子语类》上的说法:“女人无背,只是大衣。命妇只有横帔、直帔之异尔。背子乃婢妾之服,以其在背后,故谓之‘背子’。”褙子似乎原为婢妾的服饰,却不知何故流行开来。随后褙子还被宋人列为未嫁女子的礼服,《宋史·舆服志》载:“妇人则假髻、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冠子、背子。”

南京花山宋墓曾出土一批保存完好的宋朝衣物,其中就有女性抹胸与褙子,现收藏于南京的博物馆。宋朝女性习惯上身穿一件抹胸,外面再套上一件褙子,褙子双襟敞开,不扣纽,不系带,里面的内衣也就敞露出来。在炎热的夏天,女性的褙子甚至会是半透明的薄纱罗,双肩、背部与小半个胸脯在朦胧的罗衫下隐约可见。

一首宋代小词《丑奴儿》所描写的“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应该便是这种肌肤若隐若现的薄纱罗,从“笑语檀郎”一语看,这薄纱罗大概是闺房中的着装。不过,由于褙子还是宋人的礼服,一位宋朝女性穿着抹胸,套上一件微微敞开的褙子,是可以出来见客人的。宋朝女性的装扮风格确实比唐人收敛,但依然是性感动人。

黄蓉作为一名生活在南宋的江南女子,她的服饰必定有“抹胸+褙子”的款式。只是那些将《射雕英雄传》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的人,几乎都未能注意到这一点,对服装设计全无考究。

《射雕英雄传》(2003),周迅饰演的黄蓉

相比之下,张纪中版《射雕英雄传》的服饰算是最接近历史的,周迅饰演的黄蓉终于穿上了“抹胸+褙子”。可惜这一相对而言更符合南宋女子形象的服装造型,当时却受到一些人的非议—认为黄蓉“打扮得跟个少妇似的”“跟郭靖站在一起给我一种潘金莲西门庆偷情的错觉”。坦率说,这不是制作方的错,是这些人自己太无知。

03

郭靖第一次请蓉儿吃饭花了多少钱?

《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第一次离开大草原,在张家口一家大酒店遇见了黄蓉,靖哥哥请蓉儿吃饭,黄蓉点了很多昂贵的菜品,“一会结账,共是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账”。

那么问题来了,当时“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银子值多少钱呢?首先我们需要纠正金庸先生的一个错误:在郭靖生活的南宋后期,法定的货币是铜钱,以及以铜钱为本币的会子等纸币;白银虽然也可以作为支付工具,但一般只是在大宗交易时人们才会使用白银,市肆间的日常买卖是甚少用到银子的。

像《水浒传》描写的那样,好汉们上酒店喝酒动辄掏出银子付款的情景,是不大可能出现在宋代的。明朝中后期之后,人们才习惯使用银子作为日常支付工具。如果你生活在宋朝,身上只带了银子,没有带铜钱或会子,要上酒店吃饭,那最好先到银行(宋人兑换银钱的银铺,就叫作“银行”)将银子兑换成铜钱。

宋人笔记《夷坚志》有故事说,北宋政和年间,建康人秦楚材到京师参加科举考试,走到太学(宋代的最高等学府)这个地方,便约了在太学读书的朋友出来走走,找位占卜先生算算是否能顺利及第(宋代士子在科举考试之前特喜欢找卦士占卜),恰好遇到一名脸上有刺青的道士,手里提着小篮,迎上来搭讪,并且从篮子里掏了一块白银,送给秦楚材。朋友很高兴,说,这是天降横财,老兄你不能独享,我们一块买酒喝。秦楚材一想也对,两人便到银铺将手中白银换成铜钱,作为下馆子喝酒的费用。

这个细节告诉我们,秦楚材要用手中的银子消费,需要先到银铺中兑换成铜钱。可见在宋代,酒店通常都不会直接以白银结算。宋人有时还会以黄金为货币,比较常见的黄金货币有“金叶子”。从出土的南宋实物看,金叶子多为四方形的黄金薄片,状如书页,一般都凿印有铭文,铭文内容通常为金银铺的字号、金银行的行首名字、金叶子的成色,比如注明“十分金”。这些铭文实际上就是为金叶子的价值背书。

有些朋友将金叶子想象成树叶形状,纯属一知半解的望文生义。其实“叶”的古义同“页”字,指未装订成册的散页。所谓“金叶子”,即是书页那样的金片。黄金是贵金属货币,价值高;制成金叶子,可折叠,可夹进书籍,携带很是方便;交易时还可以随意剪切,因此金叶子不失为行走江湖的首选货币。

金庸的《侠客行》也写到金叶子:谢烟客“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却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

在金庸武侠世界中,黄金不适用于侠客们的日常消费,这一设定是准确的,因为在中国古代(包括宋代)的日常琐碎交易中,金叶子不可能是直接的支付工具,需要先到金银铺兑换成日常交易常用的货币(但在大宗交易中,金叶子应该是理想的货币)。

所以郭靖请黄蓉吃一顿饭,如果直接用一锭黄金付账,可能会被拒收。不过《侠客行》的时代背景不明确,如果是在宋代,由于白银尚不是主流货币,因此不能将金叶子兑换成碎银,而应该兑换成铜钱;如果是在明清时期,白银已经是常用货币,才应该兑换成碎银。

有些朋友可能还会问:郭靖与黄蓉邂逅的张家口,南宋时属于金国管辖,金国市肆中也不使用白银或黄金吗?这涉及金庸先生的另一个错误:宋代时,其实尚没有“张家口”这个名字,张家口这地方也尚未发展成为“塞外皮毛集散之地”。

倒是附近有一座宣化城,算是人烟稠密,市肆繁盛的城市,也是郭靖从盛京南下的必经之路。金庸如果将郭靖与黄蓉邂逅的地方安排在宣化城,才是合理的。但在宣化城等金国的城市,同样以铜钱作为主要的交易支付手段。

北宋末官员许亢宗曾奉命出使金国,写了一本《奉使金国行程录》,里面提到,在金国,并没有繁华的市井,居民日常买卖货物也不用货币,而是采取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换形式。

这是金国初期的情况。其后,随着中原文明的传入,金国开始出现货币,金政府发行了铜钱与交钞(纸币),民间也兼用宋朝的钱币。白银在金国虽然也可以作为货币,但通常只是用于大宗交易,并非市井常用货币。也就是说,郭靖与黄蓉在金国城市吃顿饭,结账时还得用铜钱,或者交钞。

那么这一顿吃掉了郭靖“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银子的饭局,如果兑换成铜钱的话,是多少钱呢?郭靖大体生活在南宋宁宗——理宗朝。理宗朝时,一两白银大约可以换成三贯钱。“一十九两七钱四分”的银子,差不多就是五六十贯钱。五六十贯钱是个什么概念?

《 射雕英雄传》 (1994 ),朱茵饰演的 黄蓉

我们先来看看这五六十贯钱在宋代可以购买到什么商品。北宋咸平年间,京城有一个叫薛安上的官宦子弟,以每天两贯钱的租金租豪宅住,可知六十贯钱可以在京城租住一个月的豪宅;元符二年(1099),苏辙被贬至循州(今广东惠州),用五十钱购买民居,大大小小有十间,只是房屋破陋,只可粗庶风雨,可知五十贯钱在循州居然能够买下十间破屋(含地价);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平江府建造瓦屋营房,每间房花费十贯钱,五十贯钱可以在苏州建造五间平房(不含地价);绍定年间,临安府昌化县的寡妇阿章,卖掉住房两间并地基,共计一百五十贯,平均每间房(含地价)也是五十贯左右。

北宋嘉祐年间,福建士人崔唐臣,落第后弃文从商,翻箱倒柜,凑到一百贯钱,以一半买了一条小货船,往来于江湖间,运贩货物;另一半用于收购商货。五十贯钱可以买一条小商船,也可以作为做小买卖的本钱;政和年间,根据宋朝茶法,京师铺户所磨的末茶,准许茶商凭茶引批发运贩,纳钱五十贯,可获得一张茶引,贩茶一千五百斤。五十贯钱可以批发末茶一千五百斤。

北宋末汴京的毛驴每匹约十余贯钱,五六十贯可以购买五头毛驴;南宋绍兴年间,台州仙居县陈甲养了一头猪,数月后卖给屠户,“得钱千二百”,一头肉猪值一千二百文钱,五六十贯钱可以买下五十头猪;嘉泰年间,江陵副都统制司“买马四百匹,每匹五十余贯”,五十多贯钱可以在湖北购买到一匹劣马。

隆兴元年(1163),据宋孝宗透露,太上皇宋高宗“吃饭不过吃得一二百钱物……此时秦桧方专权,其家人一二百钱物方过得一日。太上每次排会内宴,止用得一二十千;桧家一次乃反用数百千。”可知宋高宗每餐饭的成本为一两百文,如果内廷设宴,每次则花费十至二十贯钱,权臣秦桧的生活比皇室还奢侈,一场宴会要数百贯钱。

郭靖请客花掉的五六十贯钱,比高宗的一次内宴花费还多。南宋后期,临安的酒店,五十二文钱就可以到酒店喝一次小酒,五十余贯钱足够摆一千次这样的小酒局。宋朝的下层平民,不管是摆街边摊做点小本生意,还是给官营手工业或私人当雇工,日收入通常都是一百至三百文钱。

五六十贯钱几乎是他们一两年的收入;在岳阳,五十贯钱相当于是中产阶层的家产;宋政府给予高官的伙食补贴,宰相每月的伙食补贴恰好是五十贯钱;熙宁三年(1070),太学生的伙食补贴每日也才三十文钱左右,五六十贯钱够一位太学生吃上五年。

也就是说,如果忽略了不同时段的通胀或通缩因素,郭靖黄蓉这一餐饭,等于吃掉了宋朝宰相一个月的伙食补贴、太学生五年的伙食补贴,吃掉了南宋初年的二三场宫廷内宴,也相当于吃掉了一匹老马、一条商船、一间房子。

《 射雕英雄传》 (1983 ) 里的郭靖和黄蓉

最后,我们再将郭靖黄蓉吃饭花掉的五六十贯钱折算成人民币,看看是多少钱。记得十几年前,有网友这么计算:“宋代一两金子约合37.3克,按照1两金子换12两银子计算,19.74两银子折合1.645两黄金,折合61.358克,今天挂牌金价是234块钱(当时的金价),也就是说,这顿饭总共花了14357元人民币!

但这么换算并不可靠。相对来说,以购买力平价折算才是比较合理的。据黄冕堂《中国历代物价问题考述》,“整个两宋时期的粮价石米仅在500—1000文之间”,考虑到南宋末物价上扬,粮价涨至一石三千文钱,我们取中间价,按一贯钱可以购买一石米计算。宋代的一石米约等于今天的一百一十市斤,而今天市场上一斤普通的大米,一般要卖三四块钱(人民币)。

这样,我们可以算出来,宋代一贯钱的购买力,大约等于今天的四百元。五六十贯钱差不多就是两万元。换言之,靖哥哥请蓉儿吃的那顿饭,花掉了两万元。出手真够大方,怪不得一下就俘虏了黄蓉的芳心。

本文摘编自

《细读金庸》

作者:吴钩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新民说

副标题:一部严肃的古代社会史

出版年: 2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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