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爱猫、爱狗,一定也爱所有生命吧?
2021年春末,蒋勋因疫情去往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龙仔尾。
外界的恐慌、躁动似乎和龙仔尾无关,村民们按照既定的方式从容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播种、插秧、收割……这份从容深深打动了蒋勋,让他见识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方式。
蒋勋每天抄经、画画、读书、看山、看树、看云,与邻家的小猫散步,在此修行着缓慢的功课,龙仔尾成了蒋勋一个人的桃花源。
当蒋勋离开龙仔尾,他想留下一本小书,写龙仔尾,写猫,写那段不紧不慢的生活……下文即是其中两篇关于猫咪的文章。
本文摘选自《龙仔尾·猫》,经出版方授权推送。
流浪猫
我以前没有特别亲近过猫。
感觉猫有一种灵黠、神秘,好像带着我看不到的魂魄,也凝视着我看不到的世界。对那样的魂魄与世界,我有点好奇,也有点敬畏,但终究敬而远之,不敢特别亲近。
我喜欢过狗,狗好像比较“现世”,可以靠着它们,抱在怀里,它们的眼睛看着你,没有太多诡异复杂的心思。
这当然是很主观的看法,无论猫或狗,我的经验都不多。粗浅的印象评断,没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坊间豢养宠物的人口愈来愈多,随便上网搜寻,谈猫、谈狗的真实经验比比皆是,早已形成强大而且不容忽视的主流族群。
最近一次餐聚,一位朋友谈及“分离性焦虑症”,正在找专业医生问诊。突然加入的邻座客人听到,以为在谈“某人”,其实这位朋友要问诊的是家里的宠物。
和宠物沟通早已不是新鲜的事。要“沟通”,就要有心理探索的专业训练,“人类”如此,“宠物”是生命,当然也如此。
族群分裂,族群对立,都与“沟通”不良有关。粗浅的分类,人类是一族,猫是一族,狗是一族。但是,有时人与人对立,视对方如仇敌,咬牙切齿,完全视如“异类”。人与人之间的族群沟通不良,尤胜于与猫族、狗族的沟通。
我有朋友讨厌“韩”这个字,最后波及韩剧,连韩国泡菜也不吃,她说:“愈来愈讨厌这样的自己。”我完全理解,但无能为力。
“恨”的根源是自己,恨一样物件,恨一个人,心里的核心纠结都是讨厌自己吧?
族群与族群对立久了,彼此间愈来愈失去耐心,不看韩剧,不吃韩国泡菜,还好,她爱猫,会为猫哭泣,为猫读诗,用塔罗牌每天为猫算命。她很在意跟自己的猫沟通,猫成为她的救赎。
她最近也在居住的城市促使议会通过“宠物生命纪念自治条例”,“自治”二字不好懂,条例有点拗口,其实是“宠物殡葬”,用意也就是让宠物得以善终。人类有坟墓,有骨灰坛,四时祭拜,清明慎终追远,当然,宠物是生命,也要“慎终”,也应该“追远”。
我的童年,猫的善终是挂在河边树梢,狗的善终是随水流漂去。不同世代对“善终”看法不同,慢慢习惯不同的“善终”形式,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有一种豁达。现代宠物多如同家人,家人死亡,岂可挂树枝、随水流,自然要有一套“纪念自治条例”。
快要竞选了,政治人物在竞选期间抱着猫或狗拍照,制作成张贴海报,近几年也屡见不鲜,猫和狗参加助选,也似乎真的是对胜选有正面帮助。家人是候选人的有力后盾,猫狗既是“家人”,也自然要掺一脚。
选举用到猫狗,逻辑很简单:这么爱猫、爱狗,一定也爱所有生命吧?
在一座庙附近看过地下街有许多专为宠物沟通设立的小店,用英、日、中文注明营业时间、收费标准、问诊内容。要先预约挂号,没有健保(健康保险),不容易挂到号。
怀抱猫狗的顾客面容沉重忧戚,使人想起“如丧考妣”的成语。“如丧考妣”已经是过时的成语了,“考”“妣”是啥物?年青一代大概看不懂,或很鄙视。猫狗如亲人考妣,如果亲人罹患重病,当然心情忐忑,四处寻找解方。
一直跟猫没有特别深的缘分,没有想到,二○二一这一年,猫偶然闯入我的生活,也成为我的救赎。
回来谈我和猫的一段缘分。
我没有养宠物的经验,跟猫接触,其实要感谢新冠疫情。
有三个月的时间,自我隔离在龙仔尾的农舍,息交绝游。每天抄经、画画、散步,其他多余的时间就跟流浪猫玩耍。
猫狗不在隔离禁令中,不算要保持社交距离的对象。它们不时会跑到农舍院子里来玩,有时跳上窗台,隔着窗户看我桌上的饭菜。
△“社交距离下,来我家自由游玩的猫”
说是“流浪猫”,或许不完全正确,等下再解释。
传统农村的习惯,多养狗,很少养猫。可能因为养狗可以看家,有人闯入农田菜园,狗会吠叫、恫吓,有实际的守卫警戒功用。
传统农家养狗、养牛、养猪,乃至于鸡、鸭、鹅,大多还是“有用”。“有用”与现代都会的“宠物”观念并不相同。
“宠物”是要“宠”的,岂可以“用”视之?庄子强调“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今天都会的宠物产业如此兴旺发达,“宠物医疗”“宠物相命”“宠物心灵沟通”“宠物殡葬”,庞大的连锁产业,颇可印证庄子远见。
养猫在过去也有用途,如“抓老鼠”。但是现在捕鼠、防鼠的方法太进步,猫抓老鼠好像已经是童话故事。许多漫画都有宠物猫一见老鼠全身发抖的画面,颇反映现实。
我住进龙仔尾农舍,外出散步时,一路都有狗吠。农舍附近,住户不多,隔一段距离才有一家。每家都有狗,多半是黑狗,夜里躲在暗处,突然咆哮,还是会吓一跳。
这不是宠物狗,都用链子拴着,或关在铁笼里,吠叫时铁笼震动,远远近近,四野都有狗的呼应,那是我在龙仔尾夜间散步很特殊的听觉记忆。
散步时不时被狗吠叫声惊吓,却常常在遇到猫的时候忽然有了温暖。“喵……”它们会跑到脚边磨蹭撒娇。
有一只猫甚至会陪我散步,我走十分钟,它一直跟在脚边。我有点惊讶,以前只有听过“遛狗”,没听过“遛猫”。
这只猫的确会陪我走路,我有点不相信。继续走十分钟,它还跟着。一小时以后,我想它累了,趴在地上休息,过一会儿,我再叫它:“还能走吗?”它即刻站起来,继续跟我走路。
△“它常常陪伴我在田间走两小时的路”|萧菊贞导演提供
这只猫总在田野间遇到,总陪我走路,中央山脉黄昏时漫天红霞,田野尽头台九线公路路灯亮起,我跟它说:“回家好吗?”它就跟我往回走,然后不知不觉消失在暗下来的田野间。
我很怀念这只猫,怀念每个黄昏一起走路却两无挂碍的关系。回想起来像是自己老去时一段淡淡的黄昏之恋。
坐在檐下读书喝茶,看莲雾开花,看莲雾结果,看莲雾一颗一颗掉落,鸟雀飞来啄食。这时就有猫来追逐鸟雀,鸟雀惊飞,猫又蹿上树干高处,不一会儿抓了一只壁虎下来。
我确定它不是宠物,宠物大概不会上树抓壁虎。但我也不确定它是流浪猫。它抓完壁虎就跑到我椅子边,蹭我的脚,喵喵叫着,像是讨食物吃。
“你不是有壁虎吃吗?”我这句话,也显然不是跟宠物说的。
我刚住进农舍不久,物件都还不熟,在厨房转了一圈,看有什么东西给它吃。猫咪跟着我,机敏地跳上橱柜,嗅闻一个纸袋。
哇,竟然是一包猫饲料,它的灵黠,果然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这农舍住过很多来池上的艺术家,他们也收养猫,自然留下了猫食。
这是我第一次照顾猫,第一次对猫好奇,吃完,它沉睡,我就静静看它。它就睡在我画桌的毛毯上,纯白毛色,肚腹一边有心形的灰斑。
心形灰斑猫第一次来,一住四五天,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没有宠它(两天后发现它是母的)。我吃饭,它跳上餐桌,巡视一遍,我的池上有机新米粥、玉蟾园豆腐乳、吉拉米代部落的鲜笋,它都没有兴趣,闻一闻,便在我餐桌上四脚八叉睡倒。
这时我想它不是流浪猫,它对人,包括刚认识的我,没有戒心,容易放心在你面前这样大咧咧睡去,没有防卫警戒。大疫期间,看到人都害怕防范。台北朋友坐捷运一咳嗽,周围的人立刻散去,比看到鬼还紧张,“心无挂碍”谈何容易。
△“我抄经,它便一旁睡觉”“很羡慕它无挂碍的睡姿”
院子里也常有流浪猫来,我一踏出门,它们跟我对望,一两秒钟,一溜烟逃走。那是没有人豢养的流浪猫,不敢亲近人。
这只巡视我早餐的猫很亲近人,我把它睡觉的样子拍下来,放在脸书上,点赞人数破纪录,可惜我不竞选,也不喜欢利用宠物。脸书好多留言,提供各种建议,关于结扎,关于防疫,关于猫砂,关于猫食,爱猫族立刻怂恿我收养,一连好几天追问:“名字取好了吗?”
但是,我还是犹疑,如果它不是流浪猫,是有人豢养宠爱的猫,我的介入可能不宜。
我没有取名字,我犹豫着,我判断它不是流浪猫,如果三级警戒结束,我要回台北,我也不希望它失去了在池上田野间逍遥的自由。
我判断它是有人养的宠物,可能出于什么原因,离家几天,来农舍做客。我于它像是偶然“外遇”,如果取了名字,有隶属关系,彼此都有牵绊,我还不习惯与“宠物”的关系。它来去自由,三级警戒以后我离开,没有牵肠挂肚的舍得、舍不得,我也来去自由。“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金刚经》的句子真好。
它果然翩然而来,住几天,又翩然而去。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它来了,我们讲几句话,寒暄完,把饲料放进盘子,它也吃,但似乎不是因为饥饿,还是来我脚边蹭来蹭去,一会儿就睡了。
我很喜欢这样的关系,各自有各自的空间,它不厌烦我,我也高兴有它睡在旁边。没有命名压力,不是宠物,也不完全是流浪。
我们没有特别沟通不良的问题,或者说,我们不需要太多沟通,它尊重我的生活,我也尊重它的行动自由,包括睡在我的画毯上,包括它喜欢在我用餐时嗅闻每一道菜。
△“来觅食的猫咪”
只有一次,发生了沟通的问题,因为它早起,大约凌晨四点钟,它会“喵喵”地跑来叫你,要吃东西。我夏天也起得早,但是四点还是太早了。我很认真跟它沟通,沟通要很温柔,也很理性,劝说它可不可以睡在廊檐下,这样不会吵到我。
有朋友不吃“韩国泡菜”的前车之鉴,我知道沟通要放下身段,我跪在地板上,尽量低着头,不要让它觉得我高高在上。高高在上,当然不是沟通,有点像霸凌。
我都有点被自己低声下气的声音感动了,重复说了三遍:“要不要睡在外面廊檐下啊?”瞬间,它举起两只前脚,蒙在眼睛上,不再理睬我。
“哇,这是什么态度……”我没说出口,一时懂了我不吃泡菜的朋友心里的荒凉、悲哀。
它继续四点吵我起来喂它,继续几天来,几天消失不见,来无踪,去无影,像《聊斋》里的女人。有人说《聊斋》是传统文人的“性幻想”,有美丽女人晚上来陪伴,早上就不见了。当然,最好就是“早上不见”,早上还在就麻烦了。
《聊斋》满足着心爱自由的浪漫男人的外遇幻想。这只猫也让我经历了无牵无挂的一段美好缘分。
三级警戒的三个月,这一段堪比《聊斋》的农舍记忆,平平淡淡,除了唯一一次蒙起眼睛不搭理我,大部分时间我们是“相敬如宾”的。
莲雾落了几百颗之后,杧果结实累累,坠落地上,“砰”的一声,汁液溅迸。我放下手中的书,猫也从睡中醒来,看看寂寂庭院,无事,我继续看书,新武吕溪的冲积平原可以看到好远好远,微风从南方吹来,水圳的水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时快时缓,像一段催眠曲,它又闭眼入睡。
那个悠长的午后,记忆和遗忘都很模糊,像一个老去的夏日最后黄昏的慵懒、迟缓。
杧果坠落后,龙眼树结满了密密的龙眼,疫情的警戒缓和了,我准备北返。最后几天,在田里走了又走,好像希望找到什么,想遇见那只许久没有来农舍的猫吧,想再遇到可以陪我散步的那只猫吧,因为没有命名,我一路低低呼唤的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喵咪”,觉得它们会突然从隐没的田野里蹿出来,“喵”“喵”来蹭我的脚。
它终究没有出现,不因我的舍不得动心,我的舍不得要自己珍惜,自己排遣。
它睡觉时,我用抄经余墨画了几张画,随手速写,没有章法,想念时便拿出来看一看。
△“抄经于墨顺手写生”
猫咪与众生
五月至八月住农舍期间,来来去去龙仔尾的猫咪很多,前前后后大概有七八只。
有的与我亲近,上我餐桌巡视,肆无忌惮,睡在我的画毯上,喜欢跟我撒娇讨拍;有的陪我散步走路,却不太进屋了。
也有的始终坚持做流浪猫,偶然蹑手蹑脚偷偷靠近我放在廊檐下的猫食,吃两口。不幸刚好我走出去,它们惊慌瞪视着我,我虽然尽量温柔说“你好”,它们还是一溜烟地快速逃走。
让别人害怕,让一个动物紧张惊慌,让另一个生命不安,都不是愉快的事,也应该尽量避免。
法家政治里有时强调“术”,帝王之术,其中包括威严,让被统治的臣民害怕。
传统戏剧里,衙门审案,一开始就是两旁衙役用虎豹的嗓音低吼“威武”。那声音让庶民、百姓闻声丧胆,不自主地先矮了一大截,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恐惧使头脑一昏,有的没的,大概什么事情也都招了。
漫长的人类文明,“恐惧”成为统治的手段,成为辖制他人的手段,恐惧有时也成为许多族群生存的状态,在恐惧中活着,因为恐惧,甘心等待被凌虐,被侮辱,被奴役。
传统戏剧也不乏官员出巡,前端有“肃静”“回避”的牌子,仪仗森严,前后都是随扈、打手,老百姓只有敬而远之。
需要别人怕你,需要别的生命在你面前恐惧发抖,原始生态世界都存在。
我不确定,文明的教养,善与慈悲,有一天是否能使生命与生命间有真正的平等与尊重,万物并育,彼此互助,不相害,没有恐惧。
曾经,白种人使许多有色人种恐惧;曾经,罗马帝国让基督教徒恐惧;曾经,基督教让“异教”恐惧;曾经,伊斯兰教让基督教恐惧;曾经,纳粹让犹太人恐惧,日本让其他东亚人恐惧……“恐惧”像一种因果,冤冤相报。
我用“曾经”,盼望都能过去。
二十一世纪,有新的恐惧在滋生蔓延,富人依然让穷人恐惧,有权力者依然让手无寸铁的人恐惧。
我们终究可以“免于恐惧”吗?我们终究可以摆脱“恐惧”的因果吗?让他人或他者恐惧多么可耻,人类有一天或许会了解:让他人或他者害怕是自己多么大的耻辱。
一只黄猫,一只黑猫,看到我,总是像看到鬼一般,与我对望,快速溜走。
被当成“鬼”一样,毕竟是“被侮辱”的感觉吧……
旧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使我震撼的小说是《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人》。书里描写一名高贵军官,在酒馆喝酒。一个老乞丐模样、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老人瞪视着军官。
军官社会地位很高,他习惯受人尊敬。一个卑微贱民的“瞪视”,对高贵的军官而言,是不敬的侮辱。
“多么无礼啊……”
军官因此斥责老人,老人一语不发,呆若木鸡,继续“瞪视”,眼神呆滞。
军官愤怒极了,想拿鞭子抽打这老人。
军官怒气冲冲,咆哮着靠近老人。
在威武暴怒的军官面前,老人忽然全身发抖,好像要诉说什么,终究说不出话,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死了。
那个故事我看了很多次,青年时看的,细节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濒临死亡的老人空洞绝望的“瞪视”。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老人暴毙前的“瞪视”,或者我的宅院里猫咪害怕我的“瞪视”,是“被侮辱的”生命回报高贵世界的最后的诅咒吗?
我想得太远了。
然而那两只一见我就恐惧害怕的猫咪,的确让我觉得自己是手拿鞭子的军官,他的高贵、威权、矜持或傲慢,瞬间被侮辱了。
这个军官,他此后一生都会记得那老人的“瞪视”吧,像他高贵庄严生活中一道难堪的疮疤。那道疮疤存在,高贵庄严总要不安。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命只有用这样让你不安的“瞪视”回报侮辱他与损害他的世界吧。
在猫咪来来去去的几个月间,我从它们身上体会了“恨”,也体会了“爱”,体会了“恐惧”“逃跑”,也体会了“信任”“依赖”。
无论是恨,或者爱,我都没有为它们命名,我仍然一律叫他们“猫咪”。“于一切有情无憎爱。”经文上句子,大概是说对一切众生,没有憎恨,也没有爱恋。
亲近我的,我说:“猫咪,别吵我,还要睡一会儿。”恐惧我的,只有望着它们逃走的身影说:“猫咪,别怕,对不起,吓到你……”
那是三级警戒时的池上龙仔尾,没有游客。在广大的田野间走路,常常有两小时,遇不到人。原来欠缺雨水的春天,农民们轮流三天放一次水灌溉,有时也用水车载水来补充,我也走到万安村,有几处农民凿井准备抗旱。
△“一期稻作在七月收割”
农民们存活的意志很强,靠天吃饭,处处艰难,但毕竟度过了艰难的干旱,一期稻作收割,收割机驶过金黄累累的稻田,又是一季丰收。
田地平旷安静,白鹭鸶跟在收割机后吃虫。收割完毕的池上,田里留着条理分明的稻梗,一排一排,横、直都整齐有秩序,使人意识到农业文明严整、一丝不苟的纪律。
不多久,七月中旬,要准备二期稻作了。耘田机在收割后的田里来来去去,干涸的土地翻起来,打碎稻梗混在土中,田地像铺了一张松软的绒毯。
我喜欢这时候跟猫咪出外走路,空气里有打碎的稻梗散发的干烈辛香的气味,日光与植物的气味。然后,听到水圳开始放水了,哗啦哗啦的水流声,随着我和猫咪的脚步,像美丽的伴奏。我们一起走到盛开的紫薇花下,映着阳光,紫薇像红蕾丝的纱,透明如宝石,摇曳在夏日一碧如洗的蓝色晴空下。
△“每天走路会有不同风景,今天遇到一株紫薇”
水圳宽窄、高低不同,水声或急或缓,或高昂或沉滞,或清灵悠远,或如笑如歌,是大自然里书写不完的曲谱。
猫咪和我都听着,它听到的,或许比我更多。我总觉得,动物有我失去的很多本能,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世界,可以听到我听不到的声音,可以嗅闻到我已经感觉不到的空气里云或者风的气味,云和风里,可以预知我无法预知的幸福或灾难。
我们走走停停。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行走,它就跟在脚边。
放水后的田,一方一方,像光明的镜子,可以映照出山峦和白云,映照出晴朗无一物的天空,或入夜前漫天如火烧一般赤赭、金黄、绛红的晚霞,再晚一点,繁华消歇,光明的镜子里流淌着一缕一缕的月光。
二期稻作开始插秧,莲雾和杧果都已落尽,只剩龙眼树上果实累累。
大疫在世界各地蔓延,繁花继续盛开,我们惊慌或不惊慌,我们耐烦或不耐烦,死亡不断,生命不断,不会为任何人的主观意识停止前进。
我继续抄经,写到“众生,非众生,是名众生”。想到没有命名的“猫咪”,都叫猫咪,“于一切众生无憎爱”,因为都是众生,爱的是众生,憎的也是众生吧……
“于一切猫咪无憎爱”,心有旁骛,写错了字,调侃自嘲。放下经文,给自己泡一壶新茶,知道无论憎爱都还有许多功课要做,有时做得好,有时做得不好,也不急着做完。
一切如梦幻泡影,功课做完,或许也就是大梦初醒,梦醒时或哭或笑,或者啼笑皆非,或许已与此身无关了。
三级警戒慢慢缓和下来,七月,初插的秧苗好翠绿,点点新绿,衬着倒映水田里的白云、蓝天,天地呵护下的幼嫩生命,浩大天地舍不得不生养的婴儿,平静的龙仔尾岁月,我竟妄想可以这样天长地久。
有一天,邻居小妹妹仓皇抱一只小猫来到宅院,哀求说:“可以收养它吗?”
我知道自己又掉进憎爱的纠缠了。
△“邻居小孩抢救下的一只乳猫”
传统农家的确不太养猫,流浪猫在隔壁邻居家生了一窝小猫,刚生产不久,被发现了,主人就把一窝小猫带到山上弃养。
小妹妹抢救下一只,怕阿公回来又要带走,赶紧用毛巾包着,跑到我住的农舍门口求救。
“可以收养它吗?”我仍然记得小妹妹无助、无奈、哀求的眼神。毛巾里是一只瑟缩蠕动的小生物,看起来不像猫,毛茸茸的,杂色,有点邋遢的一团,若不是微微有一点气息,大概不容易感觉这是一个生命。
我犹豫着,我没有照顾幼猫的经验。我可以照顾它吗?我有能力照顾它吗?
然后,它突然从幽暗里抬起头来,茫然看着我,圆圆的眼睛里都是泪液。
“……”
生命里总会有无言以对的时刻,无论如何想逃过爱嗔纠缠,爱嗔就在当下,与你茫然相对,无言无语,你知道逃不过这一劫。
“劫”总被当作“灾难”“毁灭”,殊不知“劫”是以这样无告无助的茫然眼神与你对望,放不下的时刻,放不下的心,也就是一“劫”。
人生一世,最深的爱,也就是一“劫”了吧!
“劫”被当作“苦”,人世习惯说“劫苦”,殊不知“劫”是这样温柔深情到让人落泪。
《红楼梦》宝玉、黛玉初次见面,宝玉说:“这妹妹我见过的。”黛玉心中一惊,怎么如此面熟?那便是他们生命里的“劫”吧。
我与多少生命在“劫”中相遇,爱嗔纠缠,如同此时与我对望的这茫然无告的眼睛。
我的助理比我年轻一个时代,他比我勇敢,他在爱嗔里没有犹豫,很快回答说:“留下来,我照顾它……”
在垂老时,面对生命的冲动,即使鲁莽粗暴,我仍然叹一口气,希望自己可以有年轻人的勇敢。
勇敢负担对弱势者的照顾,勇敢去爱,而不是无知宣泄自己情绪的恨,无知站在对立的任何一方助长暴力与伤害。
那只看着你、让你心痛的弱小生命,它的眼睛,正是瞪视军官的老人濒死前最后的眼睛吧……
我恍惚觉得它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转世来到了龙仔尾,来到疫情蔓延的此时此刻,让我放下心理防卫与仇恨的鞭子,放下恐惧,再一次与自己和解。
△蒋勋《卧》 2022|油彩画布
小猫咪这么弱小,我不确定它是否能够存活。它显然在失去母亲呵护的恐惧中,孤独茫然,看着这陌生而且不可理解的世界。
它瑟缩发抖,炎热的八月,它是从心底感觉到存在的寒冷吧……
助理已经骑了摩托车,到处找“羊奶”。
“为什么是羊奶?”
“初生的奶猫不能喝牛奶。”
我焦急万分,感觉到毛巾覆盖着的身体不正常地抽搐,然而联络到了池上以外的富里、关山,都找不到羊奶。
助理回来救急,把猫饲料用热水泡软了,一点一点喂进小猫口里。池上养猫的朋友都关切了,让我想到在阿富汗的美军突然撤退时机场的婴儿。
生命在危难时传递在许多人手中,不确定停止在哪一双手中,影视上的画面总是让生命危难中的传递庄严如同教堂圣歌,或许,其实很难堪,很邋遢,很慌乱可笑。
然而,还是感谢,终于有人找到新西兰进口的猫奶,即刻让我们松了一口气。
所谓“猫奶”还是由牛奶提炼的,抽取剔除了会伤害幼猫的“乳糖”部分,成为初生乳猫可以吸收的“猫奶”。
看到在怀里开始吸吮奶汁的小生命,可以很放心地看它慢慢鼓胀起来的肚腹,看着它蓬松有光泽的棕灰夹黑条纹的毛,看它有力气“喵”“喵”叫着,看它一蹬一蹬地在床榻上行走。
“好像后腿没有力量,是瘸腿吗?”
“刚出生都这样吧……”
我们上网找了很多关于初生乳猫喂养的信息,有了新的关心,看年轻助理拿着卫生纸在床上擦拭小猫四处留下的尿液,小猫也追着卫生纸团玩耍,忽然觉得悲剧也可能变成喜剧。
我的抄经工作停了好几天,写到“众生”二字,还是会误写为“猫咪”。
“猫咪,非猫咪,是名猫咪。”
新插的秧苗翠绿明亮,在风里飘摇,八月了,疫情有缓和的迹象。走过龙仔尾村口的土地祠,龙仔尾这样一片清明,这是池上最小的土地祠,“福德祠”的“祠”写成“词”,也没有人在意,我低头合十敬拜。
本文摘编自
《龙仔尾·猫》
副标题: 见山见海见自己
作者: 蒋勋
出品方: 磨铁·文治图书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版年: 2024-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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